「我不喜歡外國,任何一個外國,」她說得好特別。「我是一株只適合家園泥土的草,到了外國,我怕自己會枯萎,會迅速老去!」
「別擔心,別害怕,有我呢!」他望著她笑。「你不是曾經答應和我同去天涯海角嗎?」
「情況不同了,不是嗎?」她俏皮地。「那個時候擔心家園無立足之地,浪跡天涯,實非得已!」
他凝視著她,眸中的深情,閃耀著永恆的光輝,是永恆,就是這兩個字!
「我賣掉美國的房子,然後在家園中找一角最芬芳的泥土,我們在那兒生根!」他說。
「嗯——對白有了文藝腔!」她笑。「找一角最芬芳的泥生根,我該把它放進小說裡?」
「那本《陌上歸人》有了最肯定的結局?」他笑著問。
「相信——應該是!」她點頭。
「是就是,什麼是相信應該是?」他皺眉。
「寫小說不能像你們學理工的,一個公式,一個定理,一個數目,斬釘截鐵的肯定,多一個字少一個字都不行,」她半開玩笑。「我們是在玩文字遊戲!」
「文字遊戲?怎麼說?」他不懂。
「有的時候明明一句簡單的話,一個簡單的意思,我們用拗口的、似通非通的文字把它寫出來,讀者看了認為有靈氣,有味道,能創新,說不定一炮而紅,扶搖直上,紅遍半邊天!」
「你就是靠這個成名的?」他盯著她。
是夕陽呢?或是心情的好轉?她蒼白的臉上竟也有了可愛的紅暈。
「我還真沒這本事!」她說。「我寫得古老傳統,平鋪直敘,一個釘子一個眼!」
「哦——」他故意逗著她。「還有人看,有人花錢買書,有人事來拍電影,真不容易呢!」
「我的造化!」她皺皺鼻子。
「難道不是我的造化?」他點點她皺起的鼻子。「名作家李穎變成韋思烈太太!」
「喂——不要說這麼多話,你破壞了自己的形象!」她故意作狀地指著他。
「是!武打片的龍虎武師只動手,不開口的!」他說。
「又是武打片,總有一天我要改行寫武俠小說!」她笑。
「最好改行拍電影,扮那種一刀殺死一排人的女俠,要不然演一掌打死六、七個人的絕世高手,你可以演,你有那種氣質!」
「哪種氣質?冷面羅剎?」她大笑。「那麼你豈不是可以演亞蘭德倫型的現代冷面殺手?不必講話,不必笑,女人為你傾倒,對手敵人全死在你槍下!」
「不,不,反對,我情願演古代正邪不分的大俠,也不必講話,最多講兩個字令對手『拔刀』,我不想和你分隔在兩個時代!」他說。
「是真是假?思烈,」她歎息。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是嗎?不論是否真正快樂,輕鬆是肯定的。「這麼多話,怎麼受得了呢?」
「讓我今天多講,明天以後,我自動變回原形,」他說:「李穎,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只是種情緒,不必說那麼多話!」她搖頭。「我喜歡原來的你!」
他望著她半晌,搖頭說:
「你又焉知這個多話的不是原來的我呢?」他說:「是挫折、失意、感情上的打擊令我沉默!」
她咬著唇凝望他好半天,忽然笑起來。
「那我是不是該逼你失意,受挫折,感情上受打擊,然後你才會發出那股動人心弦的味道呢?」她說。
☆☆☆
李穎苦思整日,在寫字檯前腰都坐直了,依然不能把《陌上歸人》的結局寫出來。
現實生活中她和思烈得到了他們一直追求的幸福,那是美滿的,然而——用在小說中,且不說俗氣,無論如何都覺得不妥,似乎這樣的結局和前面的一切格格不入,硬要這麼寫,會破壞了整本書的格調和前後統一。
她一直在苦惱著。
該怎麼寫,怎麼安排才能令這本書、這個故事合情合理、流暢自然呢?在她的感覺上,有缺陷的愛情才更美,更值得回味,可是真的這麼寫,心中又有陰影,耿耿於懷地不能釋然,該怎麼寫呢?
事到如今,她真的後悔寫這個故事了,一直都寫得那麼痛苦,尤其在十萬字之後,寫得簡直像在噩夢之中。現在這個結局——該怎麼安排呢?
思烈去律師那兒還沒回來,面對著一疊空白的稿紙,莫名的煩躁不安一直往上湧,該怎麼寫呢?該怎麼寫呢?越變越煩,腦中越亂,她終於長長歎一口氣,扔開筆,站了起來。
今天不寫了,休息一夜,明天再說。她有這個經驗——今天寫不下去的故事,到了明天可能有新意念,新發展,很自然地續了下去。今天別再為難自己了吧!
倒一杯熱茶慢慢喝,煩躁沒了,不安的感覺卻漸漸擴大。為什麼事不安呢?思烈在律師那兒,在市區他又從來不開快車,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似的?
真是心驚肉跳,似乎——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似乎——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她嚇了一大跳。
「喂!我是李穎!」她慌忙抓起電話。「思烈嗎?」
「不是韋思烈,是我,翠玲!」翠玲在笑。
「哎,翠玲,」李穎鬆一口氣,不能這麼神經緊張,無緣無故的。「有事嗎?」
「沒有事不能找你?」翠玲不滿地。「你心中只有韋思烈了,好意思嗎?」
「翠玲——」李穎猶豫一秒鐘,為什麼要猶豫?已經肯定了的事啊!「我們要結婚了!」
「啊——芝兒簽字了,是嗎?是嗎?」翠玲高興地嚷。
「是,她昨天簽的,思烈現在還在律師那兒!」李穎說。突然之間,她懷疑起來,是真的嗎?芝兒簽了字?
「恭喜你,該大請客了吧?」翠玲叫。「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好!」
「一定請!」李穎說:「這樣的結局也令我意外,至少我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
「我也意外,也以為不會這麼快,這麼容易,」翠玲停頓一下,突然說:「潘少良今天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