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她以前的同學,我姓李,請問她在家嗎?」李穎吸一口氣,力持冷靜。
「葉芝兒已經證實服食安眠藥過多而死亡,遺體已經運走,我是警方人員,還有什麼事嗎?」男人說。
轟的一聲,李穎的意識已經模糊,腦子裡只轉動著一句話,「葉芝兒已證實服食安眠藥過多而死亡」,芝兒——芝兒——她竟——竟——不是意外吧?她留下了這張紙條,她寫著不願下地獄,寧願握牢今夜最後的幸福——上帝,她竟真的——是自殺吧?
她握牢在手中的幸福竟是最後一夜名義上的韋太太,她竟那樣不可思議地深愛思烈,她說她不恨,只是瘋狂的忌妒,可憐的芝兒,她——她——鑽進了怎樣可怕的牛角尖?芝兒可憐,芝兒可憐!
好久,好久之後,天都黑了,李穎才漸漸有了意識、有了思想、有了感覺。看一眼臥室,房門依然緊閉,思烈依然把自己關在裡面。
是思烈和李穎害了芝兒,他不能原諒自己,她也不能原原自己!
誰說愛倩原是無罪?若愛情傷及了第三者就是有罪,就是有罪!
李穎和思烈都感覺到犯罪,雖然法律不會制裁他們,他們卻不能原諒自己——
芝兒死了,芝兒竟死了!
思烈說昨天簽的那份離婚書不是正式的,今天再簽,今天芝兒已經死了,她仍沒有正式簽字,她依然還是韋思烈太太——她的死只為保存這個身份。芝兒,芝兒,她竟是這麼癡的女孩!芝兒——唉!
☆☆☆
時間慢慢從身邊溜走,屋子裡漆黑一片,李穎沒有開燈,思烈也沒有,他在臥室裡做什麼呢?夜已深,初春的寒意仍重,只穿著晨褸的李穎縮在沙發一角發抖,她覺得冷,好冷,那不只身體上的冷,那冷發自內心,從每一個毛孔滲出來。
她已抹乾了眼淚,她已平靜下來,奇異地,她竟想到了她的小說,想到了《陌上歸人》,很自然的,一個結局就跳躍在腦子裡,那樣寫——該是合情合理,不會前後格調不統一,不會格格不入地怪異,是的,該那樣寫!
有了結局,李穎的心靈更平穩,踏實了,她抱緊了雙臂,深深吸一口氣,聽見壁上的鍾敲了六下。啊!六點鐘了,黑夜已過去,天快亮了!
就在這個時候,臥室門開了,思烈在黯淡的晨光中走出來。經過了痛苦自責的一夜,他的眼眶深陷,失神又憔悴,卻平添一抹令人心碎的木然呆怔。
李穎凝望著他,心中翻騰著難以忍受的疼痛,這是她惟一愛過的男人,愛得心力交瘁,愛得難以自拔,她把自己的全心全意,自己的靈魂、身體全交給了他,她曾告訴過自己,無論在任何痛苦、艱難、困窘的環境下,都要伴著他走完人生的道路。她曾發誓,無論在如何不得已,甚至不堪的情況下,都絕不離開他,放棄他。他們的感情是生命、靈魂的結合,他們——他慢慢地、沉重地走到她面前,他的視線沒有一秒鐘離開她的臉,他的臉色平靜,眼中卻充滿了無奈的痛楚。
「我——」他的聲音低沉暗啞,再無生氣。
「你等我,五分鐘!」她從沙發上站起來,迅速地走回臥室。
他什麼都沒有說,她已知道他的心意?
五分鐘,他木然呆立在那兒,動也沒有動,彷彿他只是一具會移動的軀殼。
然後,她出來,已換好了牛仔褲和短大衣,手上還提了一隻小箱子,就是她提來的那一隻。
「我預備好了!」她低聲說。
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轉身,看見她手上的箱子,也不言語,默然替她接了過來。
他們真是心意相通,靈魂相接,然而——
打開門,一前一後地走出去,乘電梯到樓下,在管理員詫異的眼光下,走出大廈。
他沉默地開著車,她沉默地坐著,經過了芝兒的死,經過了昨夜的掙扎,他們都已平靜——不,與其說平靜,不如說麻木。麻木的心已在痛苦、自責中老去。
汽車駛到陽明山下,天已大亮,思烈沒有直駛上山,他轉入了後山山腳下。
晨曦照射在梯田上,縱橫阡陌間全是淡淡金輝,薄霧悄悄地溜走了。
車剛停妥,她已跳下車,什麼也不說地往山坡小路走上去,她走得很快,這次她不必細聽,也能感覺到他跟上來,不是他的腳步聲,而是那熟悉的潔淨的男人氣息。
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一口氣走上了半山腰。走得太快,她已開始喘息,鼻尖也有細小的汗珠,這情景一如幾個月前,只不過那次是開始,而這次是——結束,是結束嗎?那次她停下來,他遞來手帕,他忘情握住她還手帕的手——今天她不再停步,喘息也好,流汗也好,她不再停步了,是——不能停步命運已把他們安排成如此,停步也枉然!
終於走上山頂,終於到了她家園子後面,她終於看見那古舊的灰色磚牆,她終於到家了。
回家——她心中湧上了說不盡的酸甜苦辣,她終於還是要回家,她強不過命運——或者說,她強不過芝兒?是嗎?她強不過芝兒?芝兒說過即使離了婚也一輩子不放手,誰說不是一輩子呢?
她伸手抹一把額頭的汗,他卻在背後握住了她,她不想再回頭,他卻扳轉了她。
「你可怪我?李穎!」他低沉地問。
「我愛你,思烈!」她搖頭,淡淡地,無奈地笑。「不論是以往、現在和將來,我愛你!」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邊輕輕吻一下,沉寂的黑眸中又有了冷冷的光芒——水霧?
「謝謝你,因為你這話,我會再站起來!」他說。聲音不但低沉,還顫抖。
「你一定會!」她深深、定定地凝視他,可能太用力,太用神,視線竟然變得模糊了。
他緊握著她的手不放,低下頭,沉思半晌。
「我——會回美國一段時間,這邊的事情一結束就走,」停一停,幾番矛盾,幾番掙扎,又說:「此去——我不能確定時間,也許一年,也許兩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更久些,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