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見他出來,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線站起來。
「醒了!」我去給你弄宵夜。」她說。
「這麼晚你還不睡?」他問。
「我有什麼關係,白天可以補睡,你卻還沒吃晚飯。」她說得理所當然。「我去弄。」
哲人沒出聲,在一邊坐下。
電視機畫面上是古老的電影,是一張張古老又陌生的臉孔。連聲音都沒有,阿美會有興趣?
他愈來愈不瞭解——不,他根本不瞭解阿美。
10分鐘,阿美把熱菜、熱飯、熱湯都端上桌子,她安洋而滿足地陪在一邊。
哲人慢慢吃著,愈吃愈覺得不自在,他不習慣阿美這麼陪在一邊——雖然她是太太。
「你可以先去睡,太晚了。」他說。
「我不累,大概是天生的夜遊神,午夜精神比白天好得多。」阿美淡淡地笑。
「叫你這麼等著很不好意思。」
「老夫老妻,有什麼不好意思?」她搖搖頭。
「電視台的工作——就是這麼不定時。」他胡亂說。不知道為什麼,「老夫老妻」這幾個字令他覺得刺耳。
「這麼多年,習慣了。」
他看她一眼,益發覺得陌生。
她是那種五宮整齊、挑不出什麼缺點的女人,也許就因為沒有缺點,就顯得平凡了。平凡女人數之不盡,總不能留給人較深印象——是了,阿美就是這樣,十幾年夫妻,哲人心中對她竟沒有較深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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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沒有多餘時間陪你和孩子。」他說。自己吃了一驚,怎麼講這樣的話?
「怎麼客氣起來了?」阿美笑。「男人當然是工作第一,孩子們有我陪著就行了。」
再吃幾口,哲人居然就沒有了胃口。剛才他真的很餓、很想吃東西,但是對著阿美歎口氣,放下筷子。
「吃這麼少?」阿美望著他。「工作那麼忙,不吃東西怎麼行?再吃一點,好不好?」
哲人猶豫了半天,才勉強拿起筷子胡亂的再吃一點。
「再喝一碗湯。」阿美不由分說地進廚房替他盛一碗。
「真的吃不下。再吃怕睡不著覺。」他皺眉。
「不會的。湯有益,喝了它吧!」她說。
哲人幾乎是強抑心中的反感才把那碗湯喝了下去。
阿美一點錯都沒有,阿美分明是為他好,他心中卻有那麼大的反感。是他變,是他壞,是他錯,為什麼阿美在他眼中——竟變成一無是處?
阿美默默地把飯桌收拾了,回到客廳,看見哲人還坐在沙發上,電視卻已關了。
「我陪你聊聊天?」她溫柔地問,「或是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話——我們淡淡。」他說。
或者這是個機會吧!他真想跟她談清楚。
阿美坐在他對面,又拿起毛線一針針地織著,她看來很安詳地在等著他開口。
「這種天氣——怎麼織毛衣?」他不滿。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自己織的總比外面買的好。」阿美並不停手。
「停下來,好嗎?」他有點煩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著他。
「好。明天再織。」她立刻順從地把毛線放在一邊。
看見她順從——他一點也不開心,阿美竟是這樣沒個性的女人,怎麼結婚以前完全不覺察?
「你想跟我談些什麼?」她問。
哲人心中一窒,竟說不出話。
「你放心,孩子們都乖,功課也進步,」阿美笑得很滿足。「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說。」
「平日你給的家用有餘,我存了一筆錢,正好夠買幢房子付首期,」她說,「我已經看中了一幢,我想買下來慢慢供,等於存錢。」
「你想買就買,錢是你存的。」
「錢是你的,」她笑。「你同意我就去辦手續,還是寫你的名字,好嗎?」
「不,寫你的名字。」他立刻說:「是你存的錢。」
「有什麼分別呢?」她笑起來。「我總是你太太。」
「還是——寫你的名字,」他堅持。「你去付首期錢,以後每個月我另給你錢供。」
「不必全部,只給一半好了,因為家用錢有餘。」她說。
哲人皺眉,心中愈來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這個時候和她談可宜的事呢?
「這件事就這麼決定,」他又開始不耐煩。「我會給錢,我會負責你們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負責的好丈夫。」阿美說:「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羨慕我,都說我最有福氣。」
最有福氣——哲人的肚子裡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麼都講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遠沒有機會。她那麼好,他怎能破壞她的一切美夢?
「以後——我工作會更忙些,」他吸一口氣。「我會自己再負責一些節回。」
「身體吃得消嗎?」
「競爭太大,沒法子。」他說:「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繼日的工作,何況是我。」
「好久沒見到可宜了。」
「她沒空,非常忙,」他說:「去了美國一陣子,回來要趕些功夫。」
「有空請她回來吃餐飯,還有翡翠,」阿美說:「從她們那兒,可以讓我瞭解一點外面的世界。」
「其實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關在家裡也不是好事。」
「我什麼都不懂,出去會被人笑話,」阿美說,「我是天生適合在家裡當主婦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學,」他說:「愈是關在家裡,愈是和社會脫節。」
「做個主婦,就算和社會脫節又有什麼關係?」阿美不以為然。」我又不想出去和那些女強人們爭強鬥勝。」
「但是——阿美,你明不明白一件事,如果你和社會脫節,也表示和我的距離愈來愈遠。」他忍不住說。
她呆怔往了。好半晌,才又驚又怕地說:
「我只想做好主婦、做好太太、好媽媽,我不覺得和你有距離,真的。」
「是你不去感覺,」他歎口氣。「阿美,你不覺得我們愈采愈沒有話說了嗎?」
「不——我只是不想打擾你,你太忙、太辛苦,回家之後我只想你安靜、體息。」她張惶地說。「並不是沒有話跟你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