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坐下來,看見書檯上全家福的照片。他、阿美和兩個孩子。那是去年照的,照得很不錯,每個人都在笑,笑得自然又愉快。他一直也這麼認為,但是——今夜著來就若有所憾。
可宜不在。
可宜不在此地,可宜也不在照片上,她不會出現在他的全家福照片上。但——她是他生命中極重要的一個人,重要得甚至超過他自己——他極矛盾,可宜的事不可能就這麼拖一輩子,他知道。
他絕對不願失去可宜,他愛她,愛她那種全心全意、不顧一切的奉獻。一個才從學校出來就跟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愛,他還有道義、責任,還有——需要。可宜現在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不能失去她。
他長長地透一口氣,靠在安樂椅上。
如果阿美不是那麼好、那麼賢淑、那麼柔順,如果他自己能壞一點、能不顧一切一點,那——事情倒也好辦,他可以和可宜一走了之。只是——這麼多年了,他做不到,他不能傷害阿美這樣的善良人。
他把全家福照片反過去,不想再面對她。因為他知道——非常內疚地知道,他已完全不愛她。
愛情是殘酷的,不愛就是不愛,沒有道理可講,也設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想起可宜,心中流過一抹柔情。
可宜遠在美國,他竟真覺空虛,他不以為會這樣,空虛?他有那麼多工作,周圍有那麼多人,怎可能空虛?事實上就是如此,他覺得處身四面無邊之處,空茫茫的,什麼都抓不到,完全不能踏實。
可宜。
實在——他該陪可宜一起去的。有什麼關係呢?反正誰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情形,他也不介意別人說什麼。為什麼不去呢?
難道——他顧忌阿美的感受?
阿美的感受——這些年來他真是不敢問、不敢提,他怕自己不敢面對。阿美是那麼善良的人,從認識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
可宜在美國做什麼呢?陪宿玉去英之浩的墳前?或探朋友?逛街?他在這麼遠的東方,完全感覺不到,一點聯繫都沒有。真的痛苦。
攤開報紙,怎麼看得下去呢?那些新聞與他有什麼關係?他只掛著可宜、念著可宜。
忍無可忍地拿起電話,拔了美國的酒店號碼,他甚至完全沒注意到時間的差別。
是找到了可宜,他聽見她睡眼惺忪兼意外的聲音。
「哲人?!發生了什麼事?」她顯得驚慌。
他十分內疚,現在美國正是清晨6點。
「沒有事,沒有,」他放柔了聲音。「我忘了時差,我只想——聽聽你的聲言。」
「你——在公司?」可宜的聲音立刻安定下來。
「在家,書房裡。」他也奇異的平靜了。「宿玉呢?我也吵醒了她?」
「她瞪我一眼之後又睡了,」她輕笑。「哲人,第一次發覺你還那麼孩子氣。」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很沉不往氣。」
「你太忙了,同樣的需要休息。」
「那——明天我來,好不好?」他立刻就興致勃勃了。「你在紐約等我。」
「不要衝動。」她停了一下。「阿美呢?」
「她在外面陪孩子,」他在為自己找借口。「跟孩子在一起她就滿足了。」
「多想一次。」她比較理智。「如果明天一早你還是想來,你就來吧!」
☆☆☆
「不用再想了,剛才困在書房不知多痛苦,才想到來,立刻陽光普照。」
「好好地跟阿美說,明白嗎?」
「明白。阿美不會有意見的。」他很有把握。
電話裡有一陣沉默,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為什麼不說話了?」他問。
「知道你要來,真話,我立刻好開心,」她說:「只是——我知道這不對。」
「不要研究對與錯的問題,」他說:「做得對,大家卻不開心有什麼用?」
「錯——總是錯。」
「就讓它一直錯下去吧!只要我們快樂。」
可宜忍了一陣,還是說:
「總有人不快樂。」
「不要再潑冷水,求求你,」他痛苦地說。「我現在只知道要見你,否則我什麼事都不能做。」
「我等你。或者我到機場接你。」她溫順地說。
「我自己到酒店,你們不用接。」他情緒高漲。「明天趕搭最快最早的一班飛機。」
「那麼——後天見。」
「可宜——我這麼渴望見你,你——可曾掛著我?」
「見面才告訴你。」她先收線。
放下電話,他大大地鬆一口氣,整個人像充足了電,立刻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了。
房門輕響,阿美輕悄地走進來。
「現在可以吃晚飯嗎?」她問。她自然看見了他的改變,可是她不問。只要丈夫對她好,什麼事她都可以不問。
「隨時可以。」他看看表。「我在書房1小時了。」
「我讓弟弟妹妹先吃,」阿美說:「小孩子吃飯煩,我怕你被打擾。現在他們都已回房了。」
「其實——不必,」他又有內疚,不強烈,一閃即逝。「跟孩子們熱鬧些也好。」
「你剛才說頭昏。」她極體貼。
「沒事了——阿美,」哲人清一清喉嚨。「明天我要出門,大概一星期左右。」
「好。等會兒我替你預備行李。」
「厚一點的衣服,我去美國。」他說。
「知道了。」她還是笑得那麼好。「快去吃飯,菜冷了沒有益處。」
哲人默默到飯廳,獨自坐下。
「你呢?你怎麼不吃?」
「跟孩子一起吃了,」阿美笑。「我陪著你喝碗湯。」
哲人並不欣賞阿美這一套「日本式」的女人作風,然而她從小就是這樣,叫她改也改不了,只好由她。
「阿仔的數學進步沒有?」沒有話說,只好講孩子。
「很好,進步很多,」阿美臉上有了神采。「老師也這麼讚他。而且作文也進步了。」
「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不能像其他女人能幹地到外面去闖天下,家裡的事我至少要管得好。」
「你一直是最好的主婦。」
然而最好的主婦——怎麼說呢?一個丈夫要求太太的並不只是如此,對嗎?主婦的事工人也能做,但太太——哲人不知該怎麼講。講了阿美會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