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人痛呼了一會才喘著氣開口:「藥……抓藥花了多少銀子?」
那老者道:「不多、不多……您就別管了,安心養病吧。若您再不吃藥靜養,大夫交待過老奴了,病情加重便要給您上門出診,這診金嘛……」
年輕人又『啊』了一聲,嘶聲道:「萬萬不可!咳咳……我這就吃藥,拿來拿來!」
之後是喝水的聲音、吞嚥的聲音……老者待那位少爺吃完藥,才又顫顫巍巍的開口:「少爺,您看是不是……請幾個護院來?那小賊可是留了話的,還要再來,一次便把您氣得病了,二次那還了得,少爺啊……橫豎是個賠本生意的了,咱們還是花錢消災吧。」
那年輕人發出一聲大叫,便像是病情都嚇好了幾分:「不行不行,請護院得花多少銀子啊!」,勉強坐起身來抓過件物事飛快撥響,一五一十、十五二十的算起帳來,「請一人就要多一人的口糧……加上四季衣裳、生病了還要抓藥……萬一被小賊打成個三長兩短,還需照顧他們的家人……啊,不可不可!這豈止是賠本,簡直血本無回,若做了這筆生意,我關天富真真是愧對列祖列宗了……」
他這番反應委實太過了些,把他從小照顧到大的老管家和奶娘都被他驚得瞠目結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房中立時靜無人聲,只餘那些無辜的算盤珠子還在上下擊打、啪啪作響。
關大少只管埋頭算帳、長吁短歎,突聽得房梁之上傳來一陣清脆爆笑,還夾雜一兩下拍打之聲,房樑上數年累積的灰塵也是簌簌而下,一個稍有些耳熟的聲音笑得喘氣:「哈哈哈……笑死我了!」
關大少吃驚之中抬頭一看,那人已自樑上跳了下來,微微燈光裡現出一張蒙著黑巾的臉來,只留一雙眼睛亮得灼人,那眼神怒中帶笑,還似乎閃耀著一點淚光,顯是笑得太狠而致。
此人還能是哪個,不正是那日前來行兇的小賊?他好一陣驚怒交加,手猛然一動,似是要將手裡的算盤砸出,想了想又強自忍住,只指著那小賊破口大罵:「你那小賊,你又想來幹什麼?我關家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何苦苦相逼!你若還有半點人性,便講個道理賠我銀子來!」
那小賊愣了一愣,又笑得前仰後合:「有趣有趣!你這人當真離奇!本少俠可是堂堂劫富濟貧的大俠……江湖中人稱威風凜凜飛天無敵小白龍是也,求的便是天下奸商富戶的不義之財,你倒好,反叫本少俠給你銀子……」
說至此處,那小賊語聲一沉,陰森森的冷笑起來:「哼,本少俠還沒算你欺瞞身份之罪呢,好你個姓關的,上次來時竟敢假扮帳房,這筆帳暫且放下不提,趕緊把家裡值錢的金銀細軟交出來……那個,若無細軟,銀票也可!票值千兩以下的就免了!本少俠只要大票,不要小票!」
關大少直氣得從床上一躍而起,飛撲至那小賊身前,用力抓住其衣襟抬手就打,身側的管家和奶娘都嚇了一跳,要拉時哪裡來得及,只眼睜睜的看著那小賊輕輕一動便反扭住自家少爺的手。
關大少倒也硬氣,手痛得快斷了也不肯求饒,兀自罵個不休:「天殺的惡賊,快放開我!賠我銀子!我就是死了化做厲鬼也要去陰間找你討債!」
那小賊眼珠一轉,手上加力,空著的那隻手從腰間摸出一把寒光曜曜的匕首橫在他頸上,只稍稍使勁便有一絲鮮血溢出。兩個下人都嚇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小俠饒命!少爺他病得厲害才胡言亂語,您千萬開恩哪!」
那小賊目光閃爍,似笑非笑的將嘴唇湊近他耳側逼問道:「本少俠最後問你一次,要錢還是要命?」
管家和奶娘自然連聲搶道:「要命!要命……」
關大少卻斬釘截鐵的大聲道:「廢話!當然要錢!你若有種便殺了我吧!我關天富下了地府再去閻王爺面前評個公道……」
那小賊又一用力,他頸間紅了一片,嘴裡說話也變得斷斷續續,神情悲涼中帶著毅然之態,對兩個下人吩咐起後事來:「咳咳……大丈夫死則死耳,你們不用為少爺傷心,關家就留給你們兩位照看了……與關家有禮金往來的客單就在書房裡,記得不可漏請一個……啊,還有──記得買最便宜的棺材啊!」
此句一出,那小賊亦不免愣在當場,盯著他面容看了良久方才笑出聲來,邊大笑邊撤了橫在他頸中的匕首,對著他屁股就是一腳,將他踢回床榻之旁,兩個下人連忙接住了。
那小賊笑完之後又看他一眼,見他一邊哼哼哈哈的揉著尊臀,一邊不忘惡狠狠的瞪著自己,忍不住『噗哧』一聲再笑起來:「開心開心!本少俠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好你個姓關的,哈哈……看你逗得本少俠這麼開心,暫且饒了你的狗命吧……下次再來,不如就這麼辦,嘿嘿……你若給銀子,就不動其他,你若不給銀子……本少俠就一把火燒了你這個爛宅子,如此破舊還不修葺翻新,本少俠這是替天行道,幫你做做好事,哈哈。」
關大少順著這小惡賊的話頭一想,登時急怒攻心,只『你、你、你』結巴了幾聲,便『咕咚』一下倒在床上。
那小賊見他如此慘狀,倒也不再繼續落井下石,施施然自前門踱步而出,臨走時打開大門一瞧,雨水淅浙瀝瀝還未停歇,便隨手在門邊拿去了一把傘。待關大少悠悠醒來,得知那小賊終是『偷』了一把雨傘,自然又是罵得天昏地暗。
關大少舊病未癒,頸上又添了新傷,兩個稍稍管得事的下人實在看不下去,連夜便給他請來大夫出診。診金雖算得便宜,關大少仍是如受重錘,這心情淒惻之下,連帶病情都跟著反覆起來,久久拖了小半個月也不見好。拖得越久,花費的銀子也就越多,那病情也就愈發的反覆,關大少雖明白這個道理,日日跟自己說要心平氣和,可看著一碗一碗的藥端上來,他哪裡忍得住不在心裡撥弄那把算盤?幾番煎熬之下,他只有死命咒罵那天殺的小賊之時才覺得好過些,心頭的痛恨一日深似一日,竟是殺父奪妻之仇也莫過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