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謝謝夫人。」喜兒喜出望外,一雙水眸明亮無比。
家僕在門口貼上一個大大的「春」字,春到人間,馬上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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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照影不安地坐在廚房門外,不明白小姐為何帶他到這間宅子。
就在油坊夥計的艷羨目光中,他又被小姐叫了出去,卻不是叫他駕騾車,只叫他提了兩壺最精製上等、只送不賣的胡麻油,一路走來這裡。
「你叫阿照?你家小姐要你進去。」一個僕人過來喊他。
一路穿屋過廊,走進一座有假山池塘的花園,雖是隆冬天寒,但圍子裡的牡丹、菊花、白梅還是開得一片花團錦簇。
「阿照!」喜兒站在涼亭裡,招手喚他進去,展露甜美的笑靨道:「琬玉姐姐在等你。」
琬玉?!
剎那間,他如遭雷擊,只能僵硬地移過視線,震楞地望著那張回頭看他的美麗臉孔。
多年不見,她添了一股成熟風韻,越發有了富家少奶奶的貴氣,前塵往事一湧而出,一想到過去虧待了她,他竟是愧疚地不敢再看她。
他立刻低下了頭,見到自己一身布衣,又是自慚形穢。
盧琬玉只是看他一眼,隨即轉過臉,走到亭子的另一邊,語氣平淡地出聲道:「春香,你跟他說吧。」
「是的,小姐。」跟隨多年的貼身丫鬟春香走到江照影身邊,也不喚姑爺,就冷著臉,直接說道:「你看那邊,那位穿著寶藍棉襖,從左邊數來第二位的男孩,就是你的小少爺。」
是慶兒?江照影又是一震,不由自主地走出幾步,目光定在小橋上頭幾個嬉戲玩耍的小孩,雙手扶緊了涼亭木柱,這才能穩住輕顫的身子。
薛家僕人在池塘冰上鑿了一個洞,兩個較大的男孩笑嘻嘻地垂了釣竿,而一個女童則是嬌滴滴地撕了饅頭屑,丟到冰洞裡誘引魚兒,還有一個約莫四、五歲大的男童讓奶娘扶著,墊起腳尖看哥哥們釣魚。
那個寶藍棉襖的孩子,有著一張俊俏可愛的小臉,神情活潑,動作靈活,嘴裡嘀嘀咕咕地跟妹妹說話,他正是九歲的慶兒。
江照影眼睛濕潤,喉頭像是梗了一塊石頭,想吞,吞不下,想說話,又開不了口,只能淚眼模糊地看著自己的親骨肉。
父子相距不過百來尺,中間阻隔的卻是八年時空,他好想縮短這個距離。
「你不能過去!」盧琬玉冷冷地道。
江照影硬生生停下腳步,沒有踏出半寸。
「琬玉姐姐,我先退開,你們聊。」喜兒覺得自己不該杵在這兒。
「喜兒,請你留下,我跟他沒什麼好聊的。」
氣氛沉悶得可怕,春香過來幫主子和喜兒換茶,仍是不理會江照影。
「這幾個孩子很友愛呢。」喜兒故意打破沉默,望向玩得不亦樂乎的孩子們,微笑道:「較大的那位是薛老爺故妻所生,那慶兒是二哥了?」
「慶兒是小名,他現在叫薛琛,這是我家老爺慎重思考之後所取的學名,取其珍寶之意。」盧琬玉聊天似地說著。
「薛老爺很疼慶兒了,慶兒有爹娘疼,真是一個有福份的孩子。」
盧琬玉知她「爹」娘兩字意有所指,又刻意抬高了聲音。
「我家老爺視慶兒如己出,不像有人不知道自己孩兒的生日。」
八月十七日——江照影看著孩子,無語地握緊了拳頭。
喜兒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趕忙轉開話題,「哪天琬玉姐姐有空,帶孩子過來我油坊坐坐,順便看制油的過程,很有趣的。」
「好,有空的話我會去,只是我不想見到你今天帶來的這個夥計。」
言多必失,喜兒不敢再看江照影的表情,忙從腰間掏出一個事物。
「我今天臨時過來,沒有準備給三位公子和小姐的禮物,這裡有一個我自己做的香包,琬玉姐姐不嫌棄的話,就給珣兒玩玩吧。」
「好精巧的手工,我都想據為己有了,要給了珣兒,她一定很開心的。」盧琬玉接過香包,仔細端詳上頭的繡工,總算露出了笑容。
「珣兒很大了,她也跟著哥哥唸書吧?」
「是啊,珣兒七歲了,我家老爺請了夫子,三個大的一起唸書,最小的還不太懂事,也能坐在後面跟著背詩呢。」談到了孩子,盧琬玉更加容光煥發,一掃之前的陰霾,完全忘了「那個夥計」的存在。
江照影看著孩子,早已思緒混亂,心亂如麻。突然之間,「珣兒七歲」就像一道利箭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臟。
琬玉改嫁不過六年,女兒怎麼已經七歲了?難道……
他倏然轉身,眸光變得狂亂,盯住了曾是他所深深思念的妻子。
「你做什麼?」春香嚇了一跳,忙護在主子面前。
「沒事的。」喜兒也趕緊起身,拉了拉江照影的袖子。
盧琬玉發現說溜了嘴,也就收斂起笑意,以平板的聲音說出實情。
「我離開江家後,發現有了身孕,生下來的就是珣兒。」
江照影再也站不穩腳,熱淚奪眶而出。
他竟然還有一個女兒?!那個可愛的女娃兒就是他的女兒?!
盧琬玉低下了頭,不想見到他的淚,也不讓他看見她的淚光,仍是冷冷地道:「多謝你當年的休書,讓我徹底斷了你們江家的名分,這才能順利再覓良緣。」
他寫過休書引他幾乎忘了,他竟然幹過這等無情無義的行徑!
盧琬玉又道:「為了這兩個孩子,我本來不願再嫁,可薛爺很好,他說,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會當他們的父親,撫養他們長大……」
江照影淚流滿面,只能無力地攀緊亭柱,癡癡凝視他的一對兒女。
喜兒亦是滿心淒惻,淚盈於睫。
她不懂啊,為何一段良緣會走至如此地步?若說老天作梗,生離死別也就罷了;但能相愛的時候,卻不懂得相愛,以至於悔恨怨慧,徒留無盡的遺憾和痛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