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喜兒只是向他點個頭,繼續往前走去。「謝謝侯公子的關心,油坊已經有新掌櫃了。」
「誰呀?」
「江照影。」立刻有旁邊的隨從報告。
「咦,是他?」侯觀雲探進門裡,先是看到三個捶胸頓足、哀號不已的父子;然後是一群又回去賣力幹活的夥計;還有一個站得挺直、身形高大挺拔、胸膛肌肉結實、目光深邃幽遠的俊雅男子。
「哇勒!他就是江照影?百聞不如一見,我還以為他是過度縱情酒色的癆病鬼呢,想不到還長得人模人樣的——嚇?!他怎麼一直瞧著我?是我長得太俊美了嗎?還是怨我佔了他以前住的院子?」
江照影並沒有注意到侯觀雲,他的視線穿過大門,越過一大群吱吱喳喳的侯家隨從,只凝定在那個柔弱的素白背影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心裡的鑰匙握得更緊了。
*** *** ***
夜深入靜,江照影坐在櫃檯桌邊,就著燭光,檢視各項單據,撥打算盤,仔細算清楚了,再一一記錄在帳冊上。
沙沙……拖著鞋板的腳步聲傳來,他不必抬頭,只要聞到那淡淡的麻油香味,就知道是平時走路輕快無聲的小姐。
他立刻起身,卻是不敢伸手去扶明顯消瘦、幾乎不盈一握的小姐。
「小姐,才三更天,你怎麼起來了?」
「都三更天了,你還沒睡?」喜兒扶住了桌沿,反問道。
「我想盡快將帳務整理完畢,天明了好做處理。」
「好。」喜兒掩不住疲倦神色,向來明亮如星的瞳眸底下出現了黑影,聲音也不復平日的清脆,只是慢慢地道:「給我瞧瞧吧。」
「小姐請坐。」江照影讓了身。
喜兒沒有坐到掌櫃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桌邊的凳子。
江照影怕她坐不穩,就站在她身邊護著,遞過帳冊,解說道:「這是上半個月的帳目,一共是七十八筆應付款,共計一千三百五十兩,還有九十六筆應收款,共計二千五百六十兩,請小姐過目。」
帳冊攤在桌上,喜兒瞧了兩行,揉了揉眼睛,又抬頭問道:「一些緊急的事兒辦完了嗎?」
「辦完了。幾家催油、催帳的主顧,下午我都請弟兄們送去了,詳細帳目在這裡,包括鋪子裡的交易,今天一共結餘一百三十七兩五錢八分六厘的銀子,我都鎖在櫃子裡了。」
「呵!」喜兒露出淺淺的笑靨,搖頭道:「阿照,我現在腦袋像團芝麻糊,你跟我念這些數字,我是越聽越糊塗啊。」
「小姐,還是請你回房睡覺。」
「我睡兩個時辰了吧,就再也睡不著了,想說過來理理帳。」
「小姐交待我做的事,我會盡快做好,請小姐不必擔心。」
或者,小姐仍然不放心他,依然要親自過來查帳算錢?
江照影抑下心底莫名湧起的空虛感,他被人誤解慣了,就算小姐再找另一個人來監督他,或是取而代之,他也無話可說。
「這是我的印章。」喜兒從衣袋下掏出一個繡花小錦囊,放在桌上。「我力氣乏,你幫我蓋個印,當作我已經看過了。」
「可是,小姐……」江照影遲遲不敢接過去。
「等我身體好些,自然會仔細核帳,現在你能做的,就是幫我。」
「是,小姐。」他慎重地拿起小錦囊,倒出一方玉石印章,再沾了印泥,在帳本結餘金額的位置蓋下「程喜兒」的朱紅印記。
這份信任感也將他胸口那塊空虛的地方瞬間填實了。
「我還要跟小姐報告,我打算明天起三天,作坊的搾油活兒歇工半天,請所有的夥計出去送油、進料、收款、付款,這才能盡早處理完上半個月擱置的事情,小姐你看這樣妥當嗎?」
「好。」
「小姐,我想……你應該請一個經驗老到的掌櫃……」
「喔?」喜兒仰頭看他,那雙略顯惺忪睡意的大眼亮了一下,嘴角揚起輕笑道:「阿照,你坐下來呀,你那麼高,又老站著,教我老抬頭看你,我很累的!」
「是。」在小姐面前,他很本分地下去坐掌櫃的椅子,而是去拖了一把凳子坐在旁邊。
喜兒看他一板一眼的動作,也顧不得倦意,輕聲笑了出來。
「不管我教你什麼活兒,你都能掌握到竅門,一學就會,你這麼聰明,又念過書,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做得來掌櫃的工作。」
「這……」
「好了,從今天起,你就是程實油坊的掌櫃,別再給我推辭了。」
「是。」望著小姐疲憊卻期待的黑眸,他也無法推辭。
喜兒又朝他一笑,順手拿起桌上的算盤,撥了撥珠子,心思一下子就轉到這裡。
「我真沒想到你會打算盤,我告訴你喔,小時候,爹教我打算盤,曾伯伯考我算盤,考得好,娘還會煮一顆蛋給我吃……」
睹物思情,她怔忡看著算盤,臉上的笑靨緩緩褪去,聲音漸漸地哽咽了,豆大的淚珠也隨之掉落桌面,形成兩窪小水潭。
水潭還在慢慢擴大,她再也克制不住壓抑多日的淚水,低聲啜泣。
「可他們一個個走了,娘不在,我還有爹;爹走了,還有曾伯伯幫我撐著;現在曾伯伯也走了,叔叔和堂哥又想搶走油坊,他們天天煩我,我是晚輩,實在不知怎麼應付……」
那滾落而下的淚水有若山洪爆發,重重地沖刷著江照影的心坎。
不!他怎麼會為小姐心痛呢?這是小姐的家務事,他當夥計的只要幹活賺錢,誰來當油坊的主人,都不干他的事。
他握起了拳頭,重重地壓在膝蓋上,只能靜靜地看她流淚。
「還有,油坊也仰賴著我維持下去,我一定要顧到大家的生計,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要堅強地扛起來……」她嘴裡說著要堅強,那淚珠兒還是不聽話地滴滴落下。
這是他所沒看過的小姐,或者說,這是小姐不為人知的脆弱一面,平常她總是笑臉迎人,從容自在地應付各種人事;然而,她畢竟也只是一個年方十九歲的姑娘家,在他十九歲時,恐怕還沒有她的成熟懂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