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大的男子走出房門,也許是身體尚未完全復元,他步伐仍有些遲緩,一發現前面有人,這才抬起頭來。
只見他穿著一件棉衣,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亂七八糟的髭胡刮得乾乾淨淨,現出一張五官分明、略帶風霜的俊雅臉孔。
「啊……」小梨、阿推、曾掌櫃張大了嘴巴,「他、他是誰啊?」
「這不就是阿照嗎?」喜兒很高興他終於打起精神了。
「昨天還像個匪徒似的,怎麼今天就變成了俊哥兒?」曾掌櫃不斷地撫著鬍子,驚歎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阿推這幾天跟阿照「熟」了,很熱心地問道:「你要走了?」
他——江照影很明白自己並不受歡迎,不加思索便道:
「是的,打擾小姐這麼幾天,我該走了。」
「你打算去哪裡?做什麼生計?」喜兒平靜地問道。
「總有辦法的。」
「你如果吃得了苦,不怕做粗重活兒,嗯,曾伯伯,我們油坊不是缺個夥計嗎?不如就雇了他吧。」
「可是……」曾掌櫃還是要發揮他的老臣輔佐角色,當面就道:「小姐啊,他來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們不能收。」
「小姐,我說呀,」小梨被阿照那個高大的身形嚇得躲在小姐身後,扯了扯小姐的衣襬,低聲道:「那麼多人喜歡小姐,說不定他是故意凍死在後門,讓小姐救起,好有什麼水呀、樓房的,可以先摘到月亮。」
「小梨,你戲看太多了。」喜兒的笑聲輕脆悅耳,白皙的臉蛋微微一紅,輕捏小梨一把。「教你唸書就不認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她再轉頭面向江照影,收起玩笑神色,一雙明眸望定了他。
「阿照,你如果另有去處,我也不能留你;但我這裡供你吃、供你住,每月有餉銀,你可以安定下來。」
簡單的「安定下來」四個字,竟是讓江照影為之震撼不已。
三天來,這位喊出他名字的小姐,似乎十分瞭解他,卻是什麼事也不再問,就談著外面的天氣、說油坊的歷史,講宜城的人、事、物……好像是特意說給他聽的,讓他補齊了這八年來對宜城的空白記憶。
在這裡,他可以安定下來,從此不再流浪、不再居無定所,有一分實在的工作,不再吃了這頓不知下頓在哪裡……
喜兒仍帶著笑意看他,「你就說說自己的來歷,好讓大家安心。」
江照影稍微猶豫一下,一見到那雙澄澈如水、盈盈幽黑的明眸大眼,心情忽然就安定下來了。
「我是本地出生的,後來隨父親到北方謀生,幾年前父兄陸續過世,我想回來找親戚,可是身上沒錢,又無一技之長,有時撿柴賣了,有時去當苦力攢錢,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了回來。」
「怎麼如此淒慘啊?」阿推和曾掌櫃同聲一歎。
「比那戲文還可憐啊!」小梨聽得都想掉淚了。
喜兒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當年,他三哥病死獄中,大哥、二哥問斬,皇帝念在江老爺曾經用心輔佐先帝,最後饒了死罪,處以流刑。
他應該是跟父親到了遙遠的塞外邊關,陪同過著苦日子……
「好,阿照就留下來了。」喜兒用力眨下呼之欲出的眼淚,露出開心的笑容道:「我們油坊又多一個夥計了!阿推,你帶阿照熟悉油坊的工作,他身體還沒調養好,先叫他做簡單的活兒。」
「好的!」阿推立刻拉了新夥伴,「走!帶你去瞧作坊。」
「小姐!小姐!」栗子匆匆忙忙跑來,好笑又好氣地道:「侯公子又來了,他拉了三大車的桶子說要打油,還畫了新宅子的圖給你看,門口擠了一堆鄉親看熱鬧,都忘了打油了。」
「我這就去。」喜兒搖頭微笑,讓比她更興奮的小梨給推走。
曾掌櫃臨走前不忘勉勵新同仁,「既然留下來了,就要認真工作,要記得小姐的恩惠啊!」
清風拂面,飄送來淡淡的麻油香味,江照影轉頭,凝望那一身素淨潔白的衫裙,再抬頭迎向好久不見的和煦秋陽,他那對暗黝的眸子終於映入了一抹亮光。
第三章
年關將近,街頭巷尾處處是採辦年貨的人潮,喜兒也利用年節時機,親自上門為老主顧送油,順便拜個早年,聯絡感情。
「阿照,你把油搬進客棧廚房裡,他們夥計會招呼你。」
「是,小姐。」
江照影躍下騾車,拿起扁擔挑起了兩個一百斤的油桶。
喜兒一雙明眸大眼眨也不眨,就注視著他的動作,直見到他不是太困難地挑起油桶,這才舒展出柔美的笑靨。
「阿照,客棧大娘大概又會拉我聊上大半個時辰,你就在外頭休息,等我出來。」
「是,小姐。」
他已經習慣低頭回話,而此刻也一定得低頭看清地面,踩穩腳步,這才能擔穩油桶,隨著客棧夥計的指引,腳踏實地走進廚房。
「喂,你新來的?叫什麼名字?」客棧夥計邊走邊問。
「阿照。」江照影仍是低著頭,聲音也很低。
「喔,平常送油的阿富呢?你替了他的活兒?」
「不是,他鬧肚子疼,今天我暫時過來的。」
那時候,他正在作坊裡學扎搾餅,突然就被小姐喚來駕騾車。
她也不問他會不會駕車,只是笑著將韁繩交給他,自己就跳上車去。
小姐畢竟知道他的過去,明白他的能耐;但他始終沒有問她為何認得他,只是把頭壓得更低,保持慣有的沉默,再也不願讓任何人認出他來。
如今他一身油坊夥計的服色,布衣布鞋,十足不起眼的平凡小老百姓,過去那個不事生產、只會吃喝玩樂的富貴公子,早就消失了。
「你不賴嘛!」客棧夥計忙著跟他聯絡感情,笑道:「才剛來油坊沒多久,就可以駕車送小姐拜訪客戶,阿富都沒這個機會呢。」
「這是一百斤菜油、一百斤麻油,請問倒哪裡?」
「就這兩個缸,勞煩。」客棧夥計自討沒趣,摸摸鼻子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