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他早該認清,這是逃不了、避不掉的事實。
或許有一天他仍要嘗到死別的痛苦,但是,生離又何嘗好過?
婁南軒突然仰頭大笑,笑自己的自我欺騙,笑自己的愚蠢至極。
現在,他很清楚接下來的路該往哪裡走了。
*** *** ***
婁南軒到達巴黎,走進阿貝沙的藝廊。
阿貝沙正與一位客人激烈地對談,語氣和緩但表情難得顯現出不耐煩。
他的EQ極高,交際手腕也以以柔克剛著稱。
婁南軒放下背在背後的行囊,好整以暇地斜靠在櫃檯,看阿貝沙如何打發一個糾纏不清的客人。
「他已經一年沒送新作品過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許明天,也許明年,也許下輩子!」阿貝沙以著誇張的手勢表示他的激動。
一直到客人終於放棄地離開後,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咒罵一聲:「該死的!」
婁南軒露出微笑,雖然嘴角的幅度被隱於滿臉的落腮鬍中。
阿貝沙送走客人,一轉身,見一個流浪漢靠在他雕工精細的古董檀木辦公桌旁,火氣立刻冒了出來。
「你!」他一箭步過去,才火藥味十足地說了一個字就整個人愣住了,慢慢地一道酸嗆從鼻腔往眉心竄去。「你、你……你……」
「那個該死的不會剛好指的就是我吧?」婁南軒挑眉問他。
「你……」阿貝沙一時承受不了這驚訝,仍舊「你」個不停。
「一年不見,你的詞彙似乎變少了。」婁南軒笑道。
「你死到哪裡去了!」阿貝沙終於找回舌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撲向婁南軒,緊緊地抱住他。
「喂,需要這麼誇張嗎?我們以前不也經常半年、一年不見的。」
「你都不知道我這一年來過著、過著你們中國人說的水深火熱的日子,每天被問你作品、行蹤的人逼得快想關門不幹了,你倒好,一個人輕鬆快活,都不想想人家怎麼擔心你、掛念你……」阿貝沙百般委屈地哭訴。
「不是告訴過你,不要掛記我,想出現的時候我自然會出現。」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這麼狠心,沒良心……說不掛記就不掛記……」
「好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婁南軒實在抵擋不住他的眼淚攻勢。
其實,婁南軒也從未像這一次如此疲累,他只想找個地方落腳、休息,整理一下自己,然後回台灣見雷家安。
「我好累,想先回去好好睡一覺,給我屋子的鑰匙吧,車子的順便給我。」
阿貝沙終於從婁南軒的胸前站直身來,眼中閃過一抹詭異的光亮。「房子鑰匙給了打掃的婆婆,你回到家會有人幫你開門的。」
「嗯,明天晚上一起吃飯.」婁南軒接過車鑰匙就往外走。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阿貝沙在他身後小聲的嘀咕,臉上綻放出笑容。
約一小時的車程,婁南軒回到阿貝沙為他在夏爾特購置的房子。
敲敲粉紅色的木門,不一會兒聽見屋內遠遠傳來回應。
「不是婆婆嗎,怎麼聲音這麼年輕?咦……這門怎麼變成粉紅色的?」
等待的時間,他看著房子的四周,種滿了各色的花卉,生氣蓬勃,一切看來既熟悉又有些不同,他說不出所以然,只覺視線所及,色彩繽紛。
門打開來,婁南軒兩眼發直,整個人被嚇得呆住了。
「有事嗎?」雷家安側著臉,納悶地望著眼前一臉落腮鬍,眼睛瞪得圓滾滾的高大男子。
她原本的鬈發已燙直,清爽地在腦後束成一個馬尾,穿著白色滾花邊圍裙,手上還拿著烹飪用的長筷子。
婁南軒無法發出聲音,他懷疑他在半夢半醒時搭錯飛機,飛到了台灣,有種類似穿越時空的震驚與茫然。
「快說,我還在煎魚。」她皺起眉頭,對於慢吞吞的人仍舊沒什麼耐性,雖然她已在悠閒浪漫的法國待上半年。
婁南軒聽見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就轉身向後。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像是要喚醒自己的一個動作,像是渴望已久臨到面對面卻生出一種怯懦,一種無法承受的激動。
他應該去林蔭道上的露天咖啡店喝杯咖啡,待沿途奔波所造成的幻覺散去。
「軒?」她認出了他的背影。
他的腳步頓了一下。
「婁、南、軒!」她大叫,一邊伸長手,費盡吃奶的力氣把還在震驚中的婁南
軒拖進屋內。
門,砰地一聲關上。
婁南軒被動地站在門口,看著雷家安衝進廚房又折身回來。
她兩手插著腰,不待他開口就劈頭大罵——
「你這算什麼……一句話都沒交代就搞失蹤,而且一失蹤就是一年,你怕什麼?怕我賴著你不走、纏著你不放,怕我要你娶我,綁住你一輩子,讓你不得自由?我雷家安是這麼吃不開的女人嗎?!」雖然她心裡正是這麼打算,但是,她必須先解除他的心防,以免他轉身又落胞。
「家安……」
「我還沒說完!」
這口氣她憋了一年,從一開始打算溫柔以對,到忘忑不安,到心浮氣躁,到擔心受怕,不知他是生是死。
「這一年,有橫掃美國墨西哥灣沿岸的卡特裡納颶風、造成七萬多人死亡的巴基斯坦地震、印度大洪水和上石流,印尼地震死了五千多人,每天看著國際新聞,不知你人在哪裡,會不會在什麼地方孤立無援,那種半夜會嚇醒過來,再也無法入睡的心情你能體會嗎?」
「我知道……」
「你根本不知道,如果你受傷了、生病了,我可以想辦法趕過去,請最好的醫生救你,就算你真的命喪黃泉,得到消息後頂多哭幾個禮拜、幾個月,你不是,你是完全沒消息,讓人就這樣一顆心不上不下,想快樂也快樂不起來,想哭又不知道為什麼哭,這種日子,你過過嗎?」
「這……」婁南軒語塞。他從未去想過,哪一種比較痛,哪一種比較煎熬,他只知道,或許他仍無法承受失去她,但,沒有她的日子,他一點都不快樂,更談不上自由,即使活著,也只是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