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船上有那麼多人,即使他們不是她親手所殺,但的確是因她而死,她不能不擔心。
他正掏出個月牙梳子對著彩釉盆慢慢梳理長髮,聽到她的問話,不免好奇地側頭看她,劉海下的雙眸似乎閃著光芒,「你在不安嗎?我以為你……」
據說江湖第一魔女一向狠毒,即便他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十惡不赦,但印象中的她,也不是個會在乎他人性命的人。
段微瀾侷促不安地坐下。他怎麼會懂?即使她什麼都不在意,但即將回到自己的故里,去看那些看著她長大的人,實在不希望自己的名聲敗壞得如此徹底,畢竟當年她可是帶著一定要出人頭地的決心離開。
「罷了,反正我本來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她洩氣地看向窗外,強烈的陽光透過窗外竹林灑落下來,顯得溫柔而安靜,微風吹來,空氣中充滿竹葉的清冽和潮濕的味道。
點點光亮中的段微瀾,其實脆弱得如同當年那個八歲的孩子。
同在陽光中的東伯男悠閒地梳著劉海,唇邊卻帶著一絲微笑。她回到回春城之後,好像越來越像個孩子了。
*** *** ***
街道依舊是從前的樣子,不過多了些青苔,少了點人煙。甚至當年差點淹死她的水缸,還是靜靜地擱在原來的位置,不過缸底卻破了,再也不會有孩子困在裡面掙扎呼喊。
段微瀾慢慢的走在街道上,臉上戴的依舊是東伯男幫她做的面具。本來他也想跟來的,但是她卻警告他,要不換上平凡的衣服、做平凡的打扮,要不就老實的待在她的視線之外,否則別怪她立刻跑得無影無蹤。
縱使沒了那些他寶貝的保養品,想不到這個失蹤的威脅依然管用,在他考慮了下形象問題後,還是含淚決定不跟去了,寧可留在別院裡從彩釉盆中欣賞他的絕代風華。
鬆了口氣,她當然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打小是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裡,即使她懷疑這個男人並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麼無聊和簡單,且自己的所有事情恐怕他都早已知曉,但能避免還是避免的好。
而且,當女人面對一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時,平常不怎麼在意的形象,忽然間也都會變得突然重要起來。
當時她為自己這樣的心思驚訝許久,但看了半天東伯男對盆梳頭的模樣後,她得出一個結論──原來自己不過是個普通女人,一樣會對受人愛慕感到虛榮,否則就不會差點對小人周群方動心,更不會因為東伯男孔雀般的誇張示愛,而出現短暫迷惑。
這一切都是虛榮心作祟!
走在昔日的小巷中,段微瀾要自己不要想太多的加快腳步,孰不知她的嘴角已經微微揚起。
她不自覺帶著微笑來到當年的那個妓院,卻在看到裡頭如廢墟般的殘破時,心臟猛然一窒。這裡不像是有人住過,甚至像早已廢棄多年。
她怔愣地站在院門,身後小巷裡傳來篤篤的枴杖聲,詫異的回身看去,小巷深處走來一個滄桑的老婦人,但那不是母親。她母親不該看起來這麼老,她總是穿著艷紅的衣衫,在客人的懷裡回想著花魁時代的風光。
等到老婦人走近時,她才認出這個老婦人居然是當年隔壁那位好心的大娘。
她也是一個私娼,當年她落入水缸差點淹死的時候,是這個大娘救了她,她自昏迷中醒來之際,她的娘親正不知坐在哪個客人大腿上。
老婦人看到她十分吃驚,「姑娘,你在這裡做什麼?你看起來就像好人家的姑娘,這個地方還是不要來的好。」
看來她已經不記得她了……段微瀾心中有絲小小的感歎,但卻也為大娘的淒涼處境而震驚。「為什麼?」
她記得當年這裡也算是城中要道,更是通往城外小山的必經之所,為什麼現在不能來了?
老婦人歎了口氣,「姑娘是外地人吧!這裡現在是花街,白天看來杳無人煙,一到晚上到處都是嫖客和妓女,那些男人看見女人是不管任何身份就搶的。」
段微瀾吃了一驚,雖然知道現在天下時局大亂,但想不到這裡竟會亂成這樣。
她看了看廢墟後又道:「那麼你呢,還有這戶人家呢?」
老婦人順著她的手指看去,慘澹的一笑,「我是個年華遲暮的妓女,只能幫人打雜,這戶人家原本是我一個姊妹帶著女兒住,後來女兒被好人家收養去,我的姊妹也在她女兒走的第二年發瘋,有次從後面小土坡不小心跌入江水中淹死了。」
她一臉震驚的看著故居廢墟,「她死了,她死了?她為什麼會死,為什麼會瘋?我離開了,她不是應該很開心嗎?」
老婦人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仍舊繼續說著,「可憐啊!當年她打女兒打得可厲害了,可有什麼辦法,不打得她離開,以後又是當妓女的命。娼門出婊子,千古都是這樣,想從良,難啊!」
「你說什麼?」
她不相信地看著老婦人,嗓音不自覺提高幾度,「你說她打女兒是為了她女兒好?」
「那是當然嘍,明明心疼得要死,每次打完都偷偷躲起來哭,有次她女兒在水缸溺水,她拚了命地把孩子救上來後,卻硬要我充當救命恩人……」
段微瀾顫巍巍的扶著石牆。她錯了,她一直都是錯的,原來自己並不是一無所有,她也曾經擁有過一份用心良苦的母愛。
「娘!娘──」
她忽然瘋了似的衝進屋子,斷垣殘壁間,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沒有。在潮蟲和青苔之間,是一塊塊朽掉的木塊和斷磚,只要輕輕一推就倒,就像她心裡倒塌的怨恨。
往事一幕幕回溯,有個笨拙的母親,用著另外一種方式努力愛著自己的孩子,最後卻在孩子的怨恨中死去。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