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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頁

 

  她何嘗沒試過。

  她比誰都希望叔叔趕快開始自己的人生,不要再為別人而活。

  為此,她已經努力六年了。自從六年前的那個午夜,她叔叔因為趕著送貨,在山腰處發生車禍,差點送命起,這座她曾經很感謝他們在她叔叔最落魄無助的時候,無條件收容他的山村,就變成她無法對人訴說的夢魘。

  梅家人卷款潛逃的醜聞,宛如一枚印記,深深烙印在他們心上。

  她不後悔留下來;雖然留下來得面對太多的混亂指責與辱罵,還有太多太多的傷心與憤怒。可是就算剛開始那兩年,天天得面對投資人的唾罵和討債公司的暴力脅迫,日子很難熬,她還是不曾為自己的選擇後海過。

  她深知自己的個性,如果當初她跟家人一起逃到海外,那麼她的心將永遠得不到平靜。踩著眾人的不幸構築起來的幸福,如何長久?心靈無法獲得平靜,如何過得幸福?怕只怕,這種自欺欺人的幸福會短暫如過眼雲煙,而隨之而來的良心不安如何面對,才是最難的人生課題。

  幸好,她叔叔也選擇留下來。他是她的精神支柱,讓她得以在面對一雙雙鄙夷的眼睛、一次次質疑辱罵時,不至於崩潰。她不曉得叔叔曾不曾後悔過,因為他是男人,又是長輩,要面對的事情比她多太多了。而他總是竭盡所能地保護她,獨力扛下所有醜惡的人性與事端,不讓她面對。

  她家人不負責任的行為,影響深遠。

  他們害她叔叔矯枉過正,變成一個太負責任的人。她好怕,好怕她叔叔會因為這個該死的後遺症而命喪於此。所以她祈禱,拚命地祈求,希望她叔叔早日看開,不要被往事牽絆,不要放棄追索自己的幸福。

  她叔叔竭盡所能地守護所有人,卻從不為自己著想。

  誰來守護她叔叔,在他為眾人油盡燈枯之前,誰來把他帶走?

  誰來把她叔叔的幸福還給他?誰來?

  「我不是說山上今天很冷,讓你改天再來?你真不聽話。」

  車子到站,車門開啟。站在車外等著接人的梅應朗看侄女凍僵在車門口無法動彈,瞪她一眼。看侄女的嘴唇被山上的低溫逐漸凍紫,梅應朗念著她,雙手也沒閒下,趕快將一件大衣披在她肩頭。

  用脖子夾住雨傘,梅應朗低下頭幫侄女扣著大衣衣扣,沒發現到司機老大和悔香潔均在打量他。他們兩人都注意到,這種凍死人的鬼天氣,梅應朗居然只隨便穿了一件牛仔外套就出來接侄女。

  看他這麼不愛惜自己,司機老大和梅香潔交換一個微帶歎息的眼神。梅應朗對兩人的眼波交流渾然不覺,迅速扣好大衣後,他將冷到發抖的侄女從公車上扯入臂彎中,用身體護著她。

  「上去的路況不好,開車小心。」梅應朗拍拍車門示意完,就要回村。

  司機老大突然叫住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探詢著;

  「上次我跟你提到的房子,你考慮得如何?」果然不出司機老大所料,梅應朗微濕的臉突然僵住了。「那間房子有兩座大穀倉,當工作室綽綽有餘。我家兩老走了之後,八十坪大的透天厝就這樣閒置,實在可惜。我自己在台北置產,薪水勉強可以餬口,沒有變賣祖厝的打算。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從那裡開車走北二高到台北,花不到半個鐘頭。」瞄了瞄不發一語的梅應朗,趕緊說:「我得趕快走了。阿朗,我的建議你好好考慮一下,你總不能在山上窩一輩子。回程見了,香潔。」

  梅香潔揮手道別。回村子的一路上,她幾次想開口勸叔叔接受司機老大的好意。可是每當她抬頭看見叔叔表情嚴肅、不知道在想什麼時,她的話便卡死在喉頭,怎麼都吞吐不出來。

  她不能找村裡的奶奶們商量,因為會增加老人家的負擔,她於心不忍。她也不便找年紀相近的村長商量,孫姐很喜歡她叔叔,不會樂見他搬走的。

  她更不想害她叔叔難過。可是每次只要一扯到搬家的事,她叔叔就會流露出難過的表情,害她看得好難過,就會覺得自己太自私,只顧及自己的心情。因為要顧及的心情太多,所以儘管心裡焦急萬分,梅香潔卻無助地發現,除非她叔叔自己想開,否則他們這些旁人似乎真的無計可施了……

  *** *** ***

  微風中,一個穿著藍色西裝、外搭一件黑色大衣的修長身影,在白奶奶用來放養小雞的四合院內外埋走進走出。他衣著高雅,不疾不徐的動作總帶著一股雅痞式的酷味,與窮困的山村相當格格不入。

  因為這人的存在太突兀,長壽村三不五時就有人走過來察探他的身份,房助理於是被問到臉色越來越陰沉了。

  「五點過後山區的視線很差,如果可以,你跟你朋友最好早點下山。」

  「多謝忠告。」房助理對問明他的來意之後,不忘叮嚀他的梅應朗不耐煩地點了個頭。「我跟我朋友會牢記在心,多謝了。」

  梅應朗看一下神色倨傲的陌生人,沒說什麼。看見山裡開始飄起毛毛雨,轉身走人之前,問著:

  「需要傘嗎?這場雨可能不會那麼快停。」

  拿起數位相機拍完四合院左右兩側的護龍,房助理邊拍邊徐步上前,把斜放在牆角的一把雨傘拿起來,啪地一聲撐開來。拍好他要用來做報告的檔案照片後,才轉過頭對梅應朗說:

  「不必了,我有傘。」

  「那就好。」

  房助理看見梅應朗對他這個外來客冷漠傲慢的態度似乎不以為意,話說完,便走入白奶奶家對門那戶、據說是村長家的一條龍式古建築中,不久便提了一袋菜走出來。這次梅應朗沒打擾他,出來後直接左轉,沿著縱貫全村的小路走回去了。

  天地灰濛濛的,路上只有梅應朗一個人踽踽獨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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