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找個稍具雛形的形容,大概是驚訝吧。
驚訝她真像一簇跳動的火焰,即使被風吹得明滅不定也堅持著絕不肯熄。
這樣熱情如火的人,跟自己是天差地遠的不同。如果她是一道急流,他就是一潭死水;如果她是一支鮮活的彩色影片,他就是一張失色的黑白相片。
他並沒有失去熱情,只是將僅剩的熱情全投注於寫作上,自己本身的喜怒哀樂是次要,即使日復一日平板如一他也無所覺,只是像機器運作一樣繼續生活,而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甚至滿足於現況。
他的能源早被之前的人生消耗過多,而她用的是什麼電池才得以這麼持久?每天活蹦亂跳,從不覺得累?不,他想,當她覺得累的時候,大概就會像現在這樣大吼大叫大哭大鬧,等於充電。
就某方面來說,令人欣羨。
不知是不是人都會不由自主愛惜在別人身上見到、自己所欠缺的特質,他內心瞬息閃過一個想法:希望在每個夕陽下,她臉上的神情都是這麼精神奕奕。
「喂,你幹嘛一直看著我?」身旁的人出聲,用一種奇怪又難為情的表情。
都怪他上次那一笑,害她對他的視神經覺醒,現在面對這張臉近距離的過久注視,她擔心自己會有把持不住的危險。
他回過神,問了一句:「你心情好點了沒?」
「唉,別提了!結果因為那頓飯把我今天預算的熱量吃光了,害我現在連借酒澆愁都不行……」想到這,她真是悲從中來,吸吸鼻子,眼眶又熱了。「我現在對人性有夠失望,你就當個好人,代我喝吧。」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他盯著地上開封的啤酒一會兒,才拿起靠自己最近的一罐,就口喝了幾口。
酒對他而言跟很多其它東西一樣,他不特別喜歡,也不特別討厭;之所以很少沾是因為他一碰到酒精沒多久就會昏昏欲睡。
不過看她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他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再拒絕。
「想不到在我情緒這麼低落的時候,會是你在旁邊聽我訴苦。」她想想,有點不可思議。「其實可以的話,我還真不想給你看到我這樣子……」因為太丟臉了。
「是你要我留下的。」
「我知道啦!你用不著提醒我。」她忍不住橫他一眼。「我說你這個人明明……還不錯嘛,幹嘛說話老這麼硬梆梆的?我猜你一定沒女朋友對不對?」
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啤酒,讓自己的嘴不閒著,因為沒興趣回答這個問題。
當他默認,她在心裡嘖嘖歎息。真是暴殄天物啊,長得這麼張桃花臉,卻乏人問津。「喏,我就當報答你今天的恩惠,教你些追女孩子的招數吧。首先,你說話口吻要溫柔點,內容不要那麼簡潔,有時加點廢話反而會讓人覺得有親和力;再來,你要常常面帶笑容,不多笑笑,就像啤酒不冰一樣,本質再好也沒意義……」
他不甚用心地聽著聽著,開始感到有些昏沉,不知是酒精效力發作還是她嘰嘰咕咕沒完沒了讓人頭昏腦脹。
迷迷糊糊睡著之前,他腦袋裡只想著一句話:我又不賣笑。
*** *** ***
再次睜眼時天色已全黑,光害嚴重的天空看不到星星,只有遠遠一個移動的亮點,是飛機還是直升機?他眨眨眼,躺在地上仰望片刻,才慢慢清醒過來。
耳中傳來細小的聲音,像是有人壓低嗓子在說話。
「你別擔心啦,我真的很好,完全沒事。下午說話帶鼻音是因為花粉症啦……偶爾才會發作,而且症狀輕微,你別擔心。嗯?喔……小妹為什麼要請家教?補習班不好嗎?……這樣喔,好,我這兩天就匯錢回去。工作……就、滿順利啊……唉,還沒啦,你每次都問也沒用啊,交了男朋友我—定會告訴你嘛……」
猜到她大概是在跟她家長說話,他靜靜躺在地上不動,沒有打擾。
夜風輕拂,鼻端傳來一股香味,他有點奇怪地微仰起身,發現胸前披著一件套裝的小外套,自然是來自於她。
她用的是什麼香水?淡淡的香氣,很宜人好聞。他有點出神地想。
此時,她結束通話,轉過身見到他睜眼的模樣,訝異問道:「咦!你醒了?」
他點點頭,仰頭看眼夜空。「幾點了?」
她拿起手機看一眼。「快九點。」
他睡了這麼久?他微有詫異。「你怎麼不先回去?」
「什麼啊!你是說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自己一個人先回去哦?我沒那麼狼心狗肺無情無義好不好!」語氣不由得有點沒好氣。
「你可以叫醒我。」
「我知道你是被我精神折磨太久所以才累到睡著的,等你醒來本來就是應該的。」當時見到他睡著,她很窘地住了嘴,然後發現心情垃圾全傾倒完之後,身心舒暢愉快,想到他承受了自己的情緒,她感到過意不去又……頗感動。
他沒多說什麼,將外套遞還給她。「謝謝。」
她伸手收回,聽他問:「你衣服上是什麼味道?」
「啊?」她臉色瞬間爆紅。「喂喂喂,你可不要亂講,這衣服我今早才穿的,哪會有什麼味道!」
「是香味。」
「咦啊?」她呆了一下,這才恍悟。「喔,因為我衣櫃裡有放乾燥花啦。」
原來如此。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正欲回家,想到她方才打電話提到匯錢回家,推想她的情況恐怕不容失業,沉吟片刻,開口說:「如果你需要兼差,也許我可以幫你介紹。」
「哦哦?!」她有些驚喜,眼睛一亮。「有什麼好工作啊?」
「表演脫口秀。」並非平白無故開的口,而是因為她剛剛那一長串不換氣表演讓他印象深刻。
「……什麼?!」她的臉整個垮了下來。「你、你是在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