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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早餐後,拎了背包,換上外出鞋,司三姊走到門口,停下,遲疑片刻,又轉回來。
「真的不需要我留下來幫忙?」
「不用了啦,姊,文颺沒有病,只是身體不好,睡兩天就好了。」司琪再把司三姊轉回去。「反正我今天只有上午四堂課,又是合班實驗,不點名,我跟同學借筆記來抄就好了。」
「好吧,那大哥回來叫他幫文颺看看。」
「我知道。」
司三姊出門後,司琪先到廚房去清洗早餐的碗盤,順便熬點稀飯,之後再回到司二哥房裡,文颺就睡在司二哥的床上。昨晚他昏倒在另一條巷子口,是鄰居抬他回來的,為了方便照顧,索性讓他睡在司二哥房裡。
「嗨,你醒了。」司琪扶著文颺坐起來靠在床頭。「餓了嗎?」
「不覺得餓。」文颺瞄一下手錶。「你不是有課嗎?」
司琪吐吐舌頭,順勢在床沿坐下。「實驗課,不重要,蹺了。」
他溫柔地握住她的手。「你不應該為我蹺課。」
「我的課,應不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司琪不在意地說。「如果我去上課,心裡一定會掛著你,最後也一定會後悔去上課,明知會後悔的事,我幹嘛還要做?」
「但如果你因此被當……」
「蹺兩堂課就會被當?」司琪不以為然地哈了一聲。「你是沒念過大學是不是?除非是教授刻意找碴,不然是不可能蹺幾堂課就被當的啦!更何況,這也不是我頭一次蹺課。」
文颺怔了一怔。「不是嗎?」他以為她是那種從不蹺課的人。
司琪往後靠在他身邊。「上課學習知識十分重要,我都非常認真,連遲到都不喜歡,但這世上還是有許多事是比上課重要的。譬如我大一上時,趙媽媽摔斷腿,獨生子在中部工作趕不回來,我就蹺課去照顧她,因為我認為『人』比上課更重要,課業被當可以重修,生命卻無法重來一次,你不這麼認為嗎?」
「的確,『人』比任何事都重要。」
「所以啦,」司琪俏皮的歪著腦袋。「我為什麼不能蹺課?」
文颺啞口無言。
「放心啦,」司琪拍拍他的胸安撫他。「我不會蹺這幾堂課就被當的啦,反正又不點名,老師可能根本不知道我沒到,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怎樣,學生蹺實驗是很正常的事,老師早就見怪不怪了,不會因此特別找我麻煩。你啊,別想這麼多,凡事樂觀一點嘛!」
「樂觀?」文颺喃喃道,神態悄然浮現一種奇特的情緒,彷彿思緒摔然跳到某個遙遠的地方。「我爸爸也常常這麼說,凡事要樂觀一點……」
「你爸爸?」司琪很驚訝,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他爸爸。「他是怎麼說的?」
文颺的眼神朦朧,似乎整個人都跟他的思緒一樣飄到了遠方。
「小時候我們過得很辛苦,所以爸爸常常叫我們要樂觀一點,他說人類必須懷抱樂觀的心才能延續下來,但也要有看清現實、接受現實的心,唯有看清現實,我們才能夠抱著樂觀的想法,全力去改變殘酷的現實……」
目光倏轉清明,思緒回來了,他側眸凝住司琪。
「就像你爸爸,長年在災區戰區中與災民難民相處,我相信他早已看清這個世界有多麼醜惡,但他依然抱著樂觀的想法盡全力去幫助這個世界,只要能幫到一個人,他的辛苦就得到了代價。可是……」
他勾了一下嘴角,露出嘲諷的表情,司琪再一次暗暗驚訝不已,沒想到會在他臉上看見這種神情。
「有許多只會唱高調的人,他們不相信這世上有多麼醜陋,事實是,那些人多半都沒有吃過真正苦頭,他們只會用一張嘴說我們應該如何如何,然而一旦他們自己面臨醜陋的現實時,他們又會如何反應呢?誰也不知道……」
視線移開,他筆直的望住前方。
「也有人說把人性想得太醜陋是不尊重生命,然而,看清現實並不是不尊重生命,相反的,讓每個人擁有面對各種試煉的能力,這才是尊重生命。許多人經歷一次打擊就再也爬不起來,因為他們從不瞭解現實有多殘酷,沒有心理準備是很容易被打倒的……」
「請暫停!」她抬手將他的臉轉回來面對她。「你嘴裡說要樂觀,其實想法都好悲觀,為什麼呢?你經歷過什麼不堪回想的過去嗎?」
他凝視她許久、許久……
然後,他拿開她的手,視線又回到前方。「我的老家在台南,世代種田,但到了爺爺那一代,三兄弟都沒興趣種田,於是把田地賣了分家,之後我爺爺便帶著分到的錢到北部來,機緣湊巧碰上奶奶,不久就結婚到英國去了……」
「英國?」司琪驚異地睜大眼。
文颺瞟她一眼,「我奶奶是英國華僑,親人都去世了,本想搬回台灣來住,然而畢竟生活環境相差太多,她很不習慣,最後還是決定回英國。」目光再回到原處。「後來他們在英國開了一家中國餐館,生了四個孩子,我爸爸、兩位叔叔和姑姑,生活原本非常幸福……」
他的眼皮徐徐垂落。
「但在爸爸十六歲那年,由於一場種族衝突引起的暴亂,爺爺、奶奶被誤殺,餐館也被燒燬了……」
司琪震驚的喘了口氣,張嘴卻出不了聲。
「爸爸帶著三個年幼的弟弟、妹妹咬緊牙根努力活下來,之後雖也各自結婚生子,但生活尚未穩定,為了生存,我們每一個人,包括小孩子,大家都吃盡苦頭,辛辛苦苦只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
他毫無表情的述說著,語氣愈來愈平板。
「每一口飯都摻雜著自己的血,每一口湯都混合著自己的淚,那種艱苦不是你們這種生活在富裕中的人能夠瞭解的,我們付出比別人多十倍的精力,只為了求得一個允許我們生存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