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騰或許是個瞎子,卻不是個聾子,她的話語絞痛了他的心。 「你還是很像從前那個不識愁滋味的何旖旎,是朵被保護慣了的百合,河豚告訴你的那些關於我入火窟救人的點滴,也許只配成為你的床邊故事,但那卻是我不得不安於現狀的原因。」
他的諷刺令她心中不禁升起怒火。她或許慣常被人呵護,但她也有屬於自己的苦處。 「我們又能要求彼此什麼?我們原本就是兩個不長進的人,所以我們永遠只能在現實和夢想之間擺盪。」她說的是氣話,但又不曉得為了什麼,淚水竟在她的眼眶中打轉。
是不是為了那曾經有過、卻圓不了的舊夢?她真的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猛吸口氣,嚥回淚水。
阿騰緘默著。良久才說: 「不能要求什麼的是我,不長進的也是我,這幾年,你很努力,也做得很好,縱然我看不見,可河豚已經向我描述了關於你的一切,而即使我再怎麼不甘心將你拱手讓給那位陶先生,即使我的嘴巴再壞、再毒,我的心裡依舊充滿了我說不出口的祝福。真的……祝你幸福。」
原以為他再說出口的話除了譏誚還是譏誚,但他認命的語調;再度令她無可壓抑心裡的痛。
同樣的,她輕輕吐出一句。 「也祝你幸福。」
這時拄著枴杖,阿騰來到鋼琴前坐下,手指極熟練的按下琴鍵。這次他彈的依舊是「往日情懷」。
何旖旎不覺心痛的想著:也許,給予彼此祝福,將是他們這次再見的最大價值。
夜已深沉,屋外下起一場滂沱大雨,靜坐在黑暗客廳裡的阿騰,熟練的點燃一根香煙,放任一小簇微弱火焰的光影在他眼前晃動了幾下,才彈回打火機的蓋子。
分離的這將近十年--兩個人從年輕青澀到成熟--他不是沒有努力過,想挽回她的心曾是那麼堅定,這也正是許多年前他會到她父親的肉圓攤子大鬧,並在當時甩她兩巴掌的原因,他愚蠢的想引起她的注意,甚至笨到想用暴力屈服她。他一直不願接受她和他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並拼著命脫離幫派想重新做人,可惜她全不領情,這幾年她絕決的不接聽他的電話,退回所有他寫的信,使得他再次自暴自棄,決心放棄自己。直到他因那場大火失去了雙眼,他才終於願意向自己承認--他和她再也不可能成為同一個世界的人。
他真的愛她,刻骨銘心的愛著。在她斷然離去的幾年,在感情上他也曾經糜爛過,起先他安慰自己,天涯何處無芳草,但後來才曉得他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何旖旎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令他越想忘,就越不能忘。尤其他強迫她去墮胎那天,她從手術台上下來時那虛弱灰敗的臉色,令他每每回想起,就恨不得痛揍自己。
他不是不愛她,也不是不想要她成為他孩子的母親,只是當時的他們是那麼年輕,負擔不起那麼大的責任,所以他不得不選擇背棄她的愛。
她恨他!她邊落淚,邊說著。她曾說,不會讓他再在她的生命中有任何意義。她面無表情的低喃。
確實,她做到了,數年後,她把自己托負給了另一個男人,而他依舊沒有任何長進。甚至可以說,他完全沒有優勢了,一個瞎了眼的男人,還能給所愛的女人什麼指望?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竟在她喜事將近的時候拋開過去對他的「恨」,上山來看他!
心痛是愛情的余跡。是因為對他還有愛,她才上山來探望他?或者,是陶健方的愛讓她連對他的恨都燒成了灰燼,正因為對他既無愛也無恨,她才能坦然的來面對他?
深吸了一口煙,他不曉得自己該期望前者或承認後者?初見面的那一剎那,她已經說得很清楚明白,她對他早已沒了感情。而他不懂,他怎能蠢得還懷抱希望?
陶健方是個怎麼樣的人?
英俊、多情、多金,標準的公子哥兒!
這是河豚對陶健方的概略敘述,但這樣已經足夠讓他想像和自卑了,和陶健方一比,他什麼都不是。
只是與何旖旎的這次相見,他卻更察覺到了自己感情上的痛苦與不甘心,就像他在給她的信上說的,他期望是她抓著他這風箏的線頭,但命運偏要捉弄人,使他的夢中人有名有形,最終卻又離他而去。
現在的她和以前有什麼不同呢?
他問過河豚,河豚形容得也不多。
和他最後一次見她一樣,她漂亮、纖細依舊,甚至比以前更高雅、雍容。
是陶健方的……愛情和金錢的薰陶?
在愛情與麵包能夠兼得的情況下,他是該為她祝福。然而,他又該如何看待自己的心情?他是多麼希望自己還有資格擁有她,感受她徐緩的心跳與柔和的呼吸……
也許今晚是他僅有的機會?
這一竄而過的念頭令他心情一陣激動。他當然不會是要強暴她,他只是想,或許在她熟睡時,他能用自己的雙手代替已經失去的眼睛來「看看」她!
只要讓他再「看」她一次,他便會要求自己對她完全的死心。
突生的渴望驅策他熄掉菸蒂,離開他安穩坐著的籐椅,枴杖點在地毯上,悄無聲息。他熟練的繞過屏風,走過-一小段走廊,觸到一扇門,他屏息輕敲,但裡面沒有動靜。
她就睡在裡面,這點他可以確定,但就以往的記憶,她認床的怪癖實在令他很難相信,今日的她能在這裡安睡。
是不是那位陶先生改變了她?
這一點令他在扭轉門把的時候不自覺過於用力。
門應聲而開,可歎他對客房並不熟悉,摸到一張座椅後,他繞了過去,可卻又不小心踢到了某樣東西,幸好屋外滂沱的雨聲掩去了一些聲響。
好不容易摸索到床邊,他再度屏息聆聽她均勻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