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良玉癡愣地站在這個處處都是白牆壁的冰冷走廊上,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
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和兩個警察正跟她的爸媽說話。
他們說,良偉在路上被一輛闖紅燈的貨車撞到了。
他們說,良偉沒戴安全帽,頭部受到重擊,即使他們已經盡全力搶救,仍是無能為力。
他們說,他們很遺憾……
他們都是騙子!大騙子!良偉只是出門一下下,很快就回家,他保證過的……他向她保證過的……
錢良玉想大叫,可是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醫生,你弄錯了,那不是我兒子……」錢母緊揪著醫師的袖子,聲音顫抖,兩眼瞠到一種駭人的大小。「死掉的不是我兒子,你們都弄錯了……我家良偉還在家裡睡覺……」
「秀枝,你冷靜點……」錢父哽咽,硬是把妻子拉開。「醫師已經盡力了,這是命啊……」淚水從那張平凡的老臉上滑下。
「都是你!都是你的錯!」錢母完全失去理智,邊掙扎邊嘶喊著:「你為什麼要教他騎車?你為什麼要給他騎那輛老爺車?為什麼要讓他騎車出門?你說啊!你說啊!」
「我沒有──」
「媽,鑰匙是我給良偉的。」錢良玉終於開口,可是她不確定有沒有人聽見,因為那個聲音遙遠得不像她的。
「你說什麼?」錢母驟然轉頭。「你再說一次?」
「車鑰匙一直在我那裡,是我給他──」
啪!
錢良玉的話尾被狠狠的一巴掌打掉,纖瘦的身子整個跌坐在地上。
「秀枝!」錢父抱住妻子,嗓音粗嗄,錢良玉在父親臉上看見傷痛跟譴責。
「是你!」錢母歇斯底里地吼道:「是你害死良偉!就是你!現在你弟弟死了,你高興了吧?!作孽啊!我怎麼會養出你這種女兒?老天爺,為什麼禰要這樣懲罰我?真是作孽啊──」
「媽……」
「不要叫我!我沒你這種女兒!」
「秀枝!別說了!」
「錢太太……」醫生和警察同時喊出聲,死亡這種事,資歷再深的人都不可能習慣。
錢良玉緩緩爬起身,感受不到一絲疼痛,一步一步地,她退到牆邊,她必須靠住某種東西,否則她站不直身子。
「我兒子啊……還我的兒子來……他才十五歲……還我的兒子來啊……」
錢良玉看著母親聲嘶力竭,父親泣不成聲,可是她覺得自己好像是麻木的,什麼都感覺不到。漸漸地,所有的聲音愈來愈遠,直到她再也聽不見。
她靠著冰冷的牆,雙手環繞著自己,一動也不動,彷彿是個旁觀者,靈魂已離開了身體飄到天花板上,正冷眼往下看著這一切……
媽媽恨她。從那雙怨毒的眼睛裡,她知道媽媽恨她,可是媽媽說的沒錯,是她害死了良偉。
如果不是她……良偉不會死。
是她,害死了唯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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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良偉下葬之後,錢家所有親朋好友都回到錢宅,聚集在客廳、前院中。
由於某種項朝陽搞不清楚的忌諱,他沒有跟父母一起到殯儀館,但是儀式結束後,他也跟著來到錢宅。這天,他穿上除了學校制服之外,唯一的一套白襯衫與黑褲子。
痛失愛子的錢媽媽正痛哭流涕,錢伯伯跟一票親戚在一旁安慰、平撫,項朝陽四處搜尋,卻始終不見錢良玉的蹤影。
他已經有數日沒見到她,向來開明的爸媽反常地禁止他過來打擾鄰居,他們認為錢家需要幾天獨處,需要時間適應失去親人的痛。
但是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只是想看看小玉,想確定她沒事。
他對於錢小弟的意外身亡很難過,夜裡也偷偷地哭了幾回,可是他更擔心的是小玉,他知道她有多麼疼愛弟弟,這件事對她的打擊一定很大。
他總認為,死掉的人就是死了,不會再有什麼感覺,真正承受哀傷跟痛苦的是活著的人。只要想到小玉傷心欲絕,他的胸口就悶痛。
趁著沒人注意,項朝陽溜上了錢宅二樓,來到錢良玉的房間前。
他謹慎地敲了兩下門,輕輕喊道:「小玉,你在裡面嗎?」
房內沒有回應,他又叫了一聲,結果仍是相同。
可是他的直覺告訴他,她就在裡面。他伸手旋了下門把,門沒鎖,他決定進入。
房裡有些暗,日光被厚厚的窗簾擋去大半,他只曾從屋外朝窗子丟小石子,從未進入過房間。房間不大,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個櫥櫃和一張附著架子的書桌。一抹瘦瘦的身影就落在床和書桌之間的地板上,沉默得猶如傢俱的一部分,項朝陽覺得胸口又緊了緊。
房裡的氣氛令他難受,他帶上門,直接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驅走滿室的陰暗。
這樣好多了,他想。他轉過身,瞧仔細了錢良玉,震愕地杵在原地。
她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兩手抱著膝蓋,細細瘦瘦的手背上看得見青色的血管,原就蒼白的臉龐沒有一丁點血色,兩邊眼眶下,是淡紫色的陰影。
她一動也不動,只是木然地注視著前方,而那雙眼睛,空洞得讓人心驚。
她看起來比死人還像個死人。
活了十七年多,項朝陽首次嘗到心如刀割的滋味。
「小玉……」他喊她,可是她仍舊沒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畔坐下,好想伸手把她攬入懷中,可是他不敢,她像個玻璃做的娃娃,沒有生命,沒有靈魂,一碰就會碎。
他陪她靜靜地坐著,很無措、很沮喪,長輩們常常說他嘴巴甜、很會說話,但是此時此刻,他只覺得自己是個笨蛋,嘴巴好拙,想不出該說什麼安慰她。
樓下的錢媽媽哭得天地變色,小玉卻只是沉默地坐著,安靜得教人害怕。
她為什麼不哭?要是她哭,至少他可以替她拿面紙,而不是像個沒用的笨蛋,不知道該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