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懷裡抱著個趴趴熊抱枕,長髮結成兩條鬆鬆的辮子,笑容甜得發膩。
歐陽暗暗歎氣。
他不愛吃甜點,她卻偏常在他面前笑得如一道可口的點心,挑戰他自制力。
「是學妹硬拉我去的,好無聊啊,我整個用餐期間都笑不出來。」她抱怨。
「是嗎?」這麼說,聯誼並不愉快嘍?歐陽放下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老了?覺得他們說的那些笑話好冷,好難笑。」她蹙眉,沈思的表情看來很煩惱。「我覺得自己的心態很歐巴桑。」
「歐巴桑?」他愕然,腦海中想像的畫面是一個提著大包小包衝上公車,硬要卡進狹窄座位的胖女人。
童童跟歐巴桑?
他實在無法將兩者的形象聯想在一起。
「你知道,就是很難討好,嘴巴很尖酸刻薄的那一種。」她認真地解釋。「看什麼都不順眼,什麼都想念上幾句。」
「嗯。」歐陽揉著下頷沈吟。「如果是那樣的話,好像真有一點像。」
「什麼意思?」童羽裳臉色愀然一變。「你說我像歐巴桑?」
「是你自己說的。」他奇怪她激烈的反應。
她說歸說,他也不必那麼乾脆就表示贊同吧?
「你倒說說看,我哪裡像歐巴桑了?」童羽裳狠狠瞪他,十指在胸前絞扭,一副只要他的回答令她不滿意,魔女之爪就要在他頸上留下印記似的。
他卻絲毫不怕,若無其事地發表高見。「你從以前就喜歡多管閒事,明明不干你的事,看不過也還是要嘮叨幾句。」
說她嘮叨?霞色薄染芳頰。「我哪有?」
「好吧,你說沒有就沒有。」他攤攤手,好似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哦,她真恨他這種態度!童羽裳貝齒一咬。「我哪有多管什麼閒事啊?從以前到現在,我也只不過多管你一個人而已。」
「是嗎?」
「就是!」她嬌嗔。「不然你以為我哪那麼多美國時間啊?阿貓阿狗的事都管!」
他彎唇。「謝謝,我瞭解了。」
「瞭解什麼?」
「原來我不是貓,也不是狗。」
「你當然——」童羽裳原想發飆的,可一觸及歐陽那閃著璀璨笑意的眼,滿腔不愉之火盡滅。
歐陽……說笑呢!曾經不懂得笑為何物的男人,現在,竟也懂得幽默了。
她怔怔地望著他,記憶的放映機忽然在腦海裡捲起膠片,一幕幕悲歡離合,從遙遠的過去倒轉回來。
「歐陽,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她低聲問。
「不記得了。」他裝酷。
「那時候你還沒改名,還叫歐陽俊傑,有一天,你忽然按我家門鈴……你真的忘了嗎?」
「忘了。」
「騙人。」她淺勾櫻唇,才不信。「現在想想,那時候你才十三歲,還是個國中生呢。」
一個外表清秀俊朗、所作所為卻令人頭痛至極的國中生——
第三章
而她當時,是個文靜少女。
高二,十七歲,正是少女芳華初綻的年齡。
一般女孩到了這年紀,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煩惱,大到天天跟父母吵架,小到迷戀的偶像有了女朋友,前一刻才在歡笑,後一秒就陷入憂愁,心情是晴時多雲偶陣雨,比天氣還變化莫測。
一般的女孩,在這樣的年紀,生活是冒險,是一場多采多姿的角色扮演遊戲。
但對童羽裳來說,生活是一成不變,是從家裡到學校,從學校回到家,是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
她並非不滿,從小父親便帶她讀聖經,現在就讀的又是校風保守的教會女中,她很習慣平靜而規律的生活。
她只是,偶爾會覺得寂寞。
尤其在每天晚上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一室空幽靜寂,或者在晴空萬里的週末假日,她也只能一個人在家裡靜靜讀書的時候。
寂寞,會像一條巨蟒,緊緊地纏住她,不能呼吸……
童羽裳放下書,呆呆地望向窗外,小手下意識地撫住頸子,好似真怕一個不小心,便會因喘不過氣而死。
爸爸,去哪裡了呢?一定又在為那些不良少年們忙得團團轉吧!
她苦澀地想,起身,捧著杯己涼的可可,在屋內茫然穿梭。
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而在少年法庭工作的父親,又總是忙得不見人影。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她就學會了自己走路回家,找出繫在書包裡的一串鑰匙,自己開門,自己煮飯,自己寫作業、看電視、和洋娃娃玩耍。
總是要到很晚很晚的時候,她的父親才會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見她還醒著,他會先歉意地微微一笑,但不一會兒便皺起眉催著她早睡早起。
她很想多點時間跟父親說話,報告自己在學校裡發生的瑣事,傾訴一些小小的、孩子氣的煩惱,也想聽父親說他工作上的事,他都碰見了什麼樣的人,那些受他觀護的少男少女是犯了什麼錯。
但他從來不說,也不聽她說,父女倆的生活就像從原點往不同象限射出的射線,永遠沒有交會的一天。
也許她太乖了。童羽裳偶爾會如是想,如果她壞一些,叛逆一些,甚至跟那些少年們一樣板上法庭,說不定父親就會多關心她一些,就像他關心那些少年一樣。
「說不定我真的太乖了。」童羽裳喃喃自語,捧起一方坐在五斗櫃上的相框。
相框裡,是一對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小女孩的合影。童羽裳目光停在妻子的面容上,她的微笑很溫柔,淺淺淡淡的,像湖面上漾開的一圈圈漣漪。
「媽媽。」童羽裳歎息般地低喚,怔怔地抱著相框,在沙發上坐下。
陽光沈默地從陽台那扇落地窗溜進來,揍著纖細的塵埃共舞,淘氣的風也來湊熱鬧,有一下沒一下地扯著窗簾。
時光,在靜謐中偷偷地前進,正當童羽裳悠悠晃晃地,差點跌入夢境之際,門鈴聲乍然響起。
她嚇一跳,猛地坐正身子,神智似醒非醒。
叮咚!
又一聲門鈴,她總算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