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連你們也要拋棄我了嗎?」莫強求沒有起身只是微掀開眼,懶懶告別。
不能怪牠們,如果他還能走,怕也要學牠們找塊木板,盡快劃離這鬼地方了。
但他不能走。
倒不是對這破廟生出感情,而是他不但已餓了幾天幾夜,且還發起高燒,有些神智不清了。
人一發燒就會容易作夢。
他最常夢到的自是滿身光鮮的回到祖宅,扳倒惡徒,將宅子贖回。
他也夢見了父親對他頂指盛讚,奶奶對他欣慰慈笑,說他幹得好!
但作夢畢竟是作夢,一睜開眼,一切沒變,他仍是個病倒在這破廟裡等死的可憐蟲。
在被迫失去祖宅前,他從不知道在人世間謀求生存,是件如此困難的事情。
他先去訪「求」過父祖故友,因此知道了何謂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他也曾去找過幾個昔日的狐群狗黨,因此知道了什麼叫做「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沒人想理他。
他甚至還去找過昔日讓他擲金砸銀的勾欄院姑娘玉瑤,因此知道了何謂「婊子無情,有錢的才是大爺」。
你莫強求是再也爬不起來的!
不過是坨扶不上牆的爛泥巴!
那些人都用睥睨的眼神這樣告訴他,甚至還包括他曾以為兩人之間,除了金錢往來外應該有幾分真情在的玉瑤。
現實果真是殘酷的!
但他仍堅信「留得青山在,不怕仇報不成」。
所以他一定得活下去,無論如何苟延殘喘都得活下去,這樣才能有機會讓那些曾經瞧不起他的人、曾經傷害過他的人,悔不當初。
莫強求在心底為自己打氣,逼自己睜開眼睛,並讓下一個念頭給轉移注意力。
渴!他很渴!渴到快要瘋掉!渴到就快讓病火給燒乾了他。
於是他勉強使出全身的力氣趴伏在桌沿,將脖子往下彎低,如同獸一般地想喝水。
只可惜剛剛看來嫌多的水卻在此時反而嫌少,再加上他體力早被抽盡,即便是看來近在咫尺的水,喝不著就是喝不著。
敢情現在是連老天爺都想藉機來戲弄他這條喪家犬了嗎?
念頭一轉,他抬起頭,捉過了他的長布包,掏出一隻以白錫燒冶而成,有個細細長頸,尖翹瓶嘴,圓滾滾瓶身的錫壺。
這只壺是他祖母死前留給他的遺物,實際價值遠遠不及紀念價值。
非金非銀,賣不了幾弔錢;非銅非鐵,太過用力怕會被捏扁;非陶非瓷,想拿來釀酒或是醃漬果子都沒辦法。
可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能夠保住這在別人眼中毫無價值的錫壺。
聽奶奶說,這錫壺可是飄洋過海來的。
它的前任主子是位來自於波斯的商賈,那人離鄉背井來到中原,原是想闖個名頭風光回鄉,卻沒想到遭人誆騙,最後落魄到在街頭上以賣雜物為生,連想回老家見親人的盤纏都沒有。
是莫老夫人心慈,聽了他的故事便想到了兒子。
將心比心,她就怕自己同樣也在外經商的兒子,若是有朝一日落到這種有家歸不得的地步時,沒個好心人願意出手相助,特意找人給那名波斯商人送了一筆錢,好讓他能夠回家和親人團聚。
波斯商人收了錢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來到莫家,一方面是感恩辭行,另一方面則是給莫老夫人送個謝禮。
「老太太!」
那波斯商人操著一口怪腔怪調的中原話,或許用詞不夠流利靈活,卻是真摯滿滿。
「我真是很感謝您的大恩大德,要不是有您伸手援助,我真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鄉去見我的親人了……」
他雙目瀅光,恭恭敬敬地遞給老人家一隻白色錫壺。
「大恩難以回報,所以我想將我從家鄉帶來的這只『幸運寶瓶』送給您。」
「幸運寶瓶?!」莫老夫人接過來好奇的審瞧著。
她瞧清楚了那是一隻以純錫,夾雜了些許不知名金屬所製成的錫壺。
錫本身價值並不大,再加上這壺看來頗有歲數,原有的光澤早已不見,且壺身上頭的雕花亦嫌太簡樸,與她這看慣了古董珍玩的大戶人家眼界,頗有一段距離。
但……莫老夫人臉上浮起慈笑,禮輕情意重,要緊的是送禮人的心意。
「它取名為『幸運』,是因為它會為人帶來好運嗎?」為了不想讓對方因贈物粗鄙而生窘,她笑咪咪地打趣問道。
當然這話她是純粹當笑話在說的,如果這瓶子真能為人帶來好運,那麼眼前這位商人,想來也不至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了。
沒想到波斯商人居然用力點點頭,「沒錯!老夫人,這只『幸運寶瓶』已在西方世界輾轉流傳好幾百年,聽說能為人帶來好運,我曾祖父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某個賊窟裡得到它的,只是……」
他搔搔頭,臉上浮起了傻笑。
「只是究竟該如何用它以求好運的辦法並沒有跟著流傳下來,以至於我們家人僅是將它當作護身符,出門遠行都會帶著它。」
「既然是護身符,又是你曾祖父留下來的東西……」莫老夫人聽了這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麼老身怎麼好意思拿呢?幫忙你在我只是舉手之勞,這壺你還是帶回家去吧。」
「不不不!絕不可以的,老夫人!」
見她婉拒,波斯商人急得直擺手,黝黑的臉孔急得泛紅了。
「在您,這或許只是舉手之勞,在我,那可是叫救命之恩,與救命恩情相較起,還有什麼東西是無法割捨的呢?您一定要收下,要不我這趟回去後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到中原來,那我豈不是要一直惦記著欠您一個人情了嗎?」
見對方執意,莫老夫人也不好再推辭,便將錫壺收下,並於臨終前,轉交給了寶貝孫兒。
「求兒,知道奶奶何以要將這並不值錢的壺交給你嗎?」
莫強求跪在祖母床榻前,眼睛哭得紅睡,搖搖頭,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在這世上與他最親密,最懂他、最疼他,卻是大限已至的親祖母面前,他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