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臨安城 夜
「著火了!著火了呀!」
無月的暗夜,圍牆高砌的戚家大宅內,火光熊熊,人聲騷動。
花庭穿廊間,家僕們四處奔竄,一張張剛從睡夢中被驚醒的臉上,滿佈恐慌焦急,或者汲水救火,或者倉皇走告,卻阻斷不了狂噬主宅的火舌,喚不出受困宅內的主子。
「老爺夫人、老爺夫人呢?!」
一名身高體壯、鬍鬚滿腮的老人,扯著宏亮的嗓門一路奔來,像是回應他似的,沖天烈焰中,倏地傳出嬰兒高亢的啼哭聲。
「是小姐!他們還在屋裡!」
老人激動大喊,欲搶進火場,被人從旁死命攔住。
「危險啊!別進去!」四名僕人同時擁上,像是料到老人必有此舉,訓練有素地兩人一組,分邊架住老人,合力將他拖離火場。「您別衝動啊!軍巡鋪馬上就會派兵過來滅火了──」
「你們放開我!我要進去救老爺夫人──」老人年紀雖大,力氣不小。只見他雙臂一振,四僕立即被震開,向四方摔了出去。
嬰兒啼哭,穿破人聲吵雜,顯得格外催人揪心。老人急吼一聲,從僕人手中連搶兩桶水,當頭淋下,一身濕透衝進火場。
「別去啊!小心──」
伸手阻攔不及,就在老人衝入屋的剎那,一聲轟隆巨響,橫樑同時瞬間斷裂崩塌,眾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忠心救主的身影,被吞噬在烈烈紅焰之中──
大風起,碎屑灰燼漫天飛舞;帶仇似的炙焰,到處燒殺肆虐。
整整兩個晝夜,這場從戚家大宅燃起的無名惡火,不僅牽連焚燬民屋千餘棟,甚至進逼宮城,禍及六宮府第,死傷甚為慘重。
而當朝權傾一時的戚氏家族,全宅六百二十餘口人,包括主子夫婦在內,幾乎盡數喪生火窟,倖存者,不足百人……
第一章
十二年後
四更天,晨色未至的臨安城門外,排滿一群群等著進城做買賣的商販。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來自近郊村鎮,也有來自遠方異地,馬車載的、驢子馱的、扁擔挑的,各式各樣吃的用的,皆等著城門一開,便到交易熱絡的早市上,批發買賣個好價錢。
初陽露臉,城門開啟,趕早市的諸行販子,如洪流般湧進城內。
坊巷間,鋪席攤販,各有地盤,各自叫賣,開始一天忙碌的生計。
其中,在人潮最絡繹不絕的街市上,夾雜在販油的、賣花粉的與牙梳鋪之間,有個極不起眼的涼水小攤,完全不見有人站出來,如同其他老闆夥計那般,對著往來的人群賣力扯著嗓子拉攏生意,著實異常安靜得緊,彷彿根本沒人在似的。
「衛……衛……嗯……應該是這樣沒錯啊……怎麼怪怪的……」
一串嘀嘀咕咕、自言自語,從小攤子後方隱隱傳出。
「唉……真難啊……哈啾!」
一抹嬌小纖瘦的身子蹲縮在攤子後頭,低頭埋首,全神貫注著一項神聖的工作。
「抱歉啊,暖丫頭,今兒個佔不到好位,借妳這兒擠擠,害妳身體不適。」一旁賣花粉的老爹拉長脖子,提高聲量,朝著涼水攤子這頭喊道。
一隻小手從攤位後冒出來,搖了搖,清亮的甜嗓跟著冒出。
「沒關係的,老爹,別擔心我……哈、哈啾!」
「真的不要緊嗎?」老爹擔心極了,自個兒賣的東西害小丫頭鼻子不舒服,心頭總過意不去。
小手俏皮地比出小兔子的手勢,作勢點點頭,又消失在攤子後。
「衛……一撇兩撇一豎……一橫……唉……怎麼這麼難啊……哈……啾!」
摀著鼻,暗暗又打了個噴嚏,蹲縮著的小姑娘歪著脖子,在以木板臨時架起的小桌台前繼續專注忙碌著,口裡唸唸有詞。
「一豎……一橫……再一豎……」
「暖丫頭。」
「一橫……」
「暖丫頭。」聲音略揚。
「一豎……勾……」
「暖丫頭!」
突然近在咫尺的超大聲量,嚇了裘暖一大跳,指尖一滑,手中的毛筆瞬間飛了出去,墨液沾上紅撲撲的小臉蛋,而即將完成的大作,也毀於這最後的意外一筆。
「在練字啊?」
外表看來溫文儒雅的書鋪老闆靠了過來,有點好奇她到底在寫些什麼,竟如此專注,連他喊了好幾聲也聽而不聞。
「呵,是啊,打發打發時間嘛。」不好意思地乾笑兩聲,連忙將寫壞字的紙一把揉掉,快速塞進袖袋中。
柳老闆微笑,從袖中拿出一卷白紙,遞給裘暖。
「來,跟妳換杯涼水喝,夠嗎?」
「夠夠夠,太夠了──」裘暖眼睛一亮,接下乾淨的紙張,笑逐顏開道:「換十杯都沒問題,要不要順便來份蜜雕煎餅?」
「不了,天熱,我喝杯涼水就好。」柳老闆看著裘暖熟練且俐落地斟了杯家傳特製的梅汁涼水,順口問道:「對了,妳爹他老人家最近可好?」
「嗯,托您的福,他很好呢。」裘暖衝著柳老闆燦爛一笑,雙手奉上涼水。
「今年還打算參加科舉嗎?」
「當然。」
柳老闆飲著涼水,道:「說真的,妳爹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是挺好,也許妳該勸勸妳爹,今年就別再去考了。」
「那可不成!」提到爹,裘暖有滿滿的驕傲。「我爹爹說了,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考上科舉為朝廷做事,如此偉大的抱負和理想,我定是要全力支持,怎麼能阻止呢?」
「萬一今年又沒考上呢?」
「那就來年再考呀,終有一天,一定會考上的。」她對爹爹有信心。
「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既天真又樂觀……」柳老闆低語,飲著涼水。
「啊?你說什麼?」裘暖正彎身撿毛筆,一時間沒聽清楚。
「也罷,人生在世,有勇氣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才是最快樂的事吧!」柳老闆聳聳肩,搖著折扇,笑著離去。
「嗯,沒錯,爹也是這麼說的。」點頭,深有同感。
看著柳老闆消失在人群裡的背影,裘暖一股信心被莫名鼓舞,她重新攤開一張白紙,蹲著繼續蘸墨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