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得化,我恍神了。」她拿了張紙巾抹去鼻尖上的唾沫,對小學時的同窗兼鄰居致歉,「你在說一遍吧!這次我會仔細聽。」
劉得化翻翻白眼,大搖其頭,「我也不用跟你多費唇舌啦,總之不管你懂還是不懂,你最好買份壽險跟意外險,看看你這倒楣樣,如果你有保險,醫藥費也不必愁了,更不用看你媽臉色啦!你這麼一躺,家教工作也丟了,你說,找誰幫你?」
他一說完,她無神的眼皮忽然掀開,神智重回,她傾前搖搖他的手,「得化,等我找到新工作,我一定跟你買保險,你現在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鼠目半閉起來,今天的業績看來又要掛零,他方纔的勁頭全沒了。
「陪我回家一趟,我拿幾件衣服。你有車不是嗎?」
「你那個媽……我看算了吧!」他縮起肩膀,打了個冷顫。
小時候兩家為鄰的記憶猶新,方楠母親的潑辣遠近馳名,附近孩子很少有人敢上方楠家玩耍,他犯不著為了一張看不見蹤影的小保單活受罪。
「劉得化——」她垮了臉,拿出撒手鑭,「我認識一些醫生,可以介紹給你作客戶,你陪不陪我去?」
一雙鼠目不敢盡信地衡量著一文不名的她,「你從哪認識的醫生?看感冒的可不算,人家才不鳥你——」
「我說有就有,不信拉倒!」她鼓著腮幫子走出速食店。
「信、信、信,老同學了,為你兩肋插刀,在所不惜……」他趕忙追出去,決定為了業績冒一次險。
*** *** ***
他在巷子附近繞了幾圈,才勉強在暗弄角落找到停車位,下車後,憑著記憶尋找造訪過唯一一次的老舊公寓。
巷口路燈明滅不定,他頭一次搜索枯腸,編排著一些有力又合理的恫嚇之詞,讓那個張牙舞爪、歇斯底里的悍婦不敢動方楠一根寒毛,他好心安理得的將方楠送回家。
心安理得?他真的為自己找了個麻煩了。張明莉說的沒錯,出了醫院,他不該涉入病人的隱私,這一次,他確實越了界線。
靠近那扇搖搖欲墜的紅色大門,他伸手摁了鈴,大門卻在同一時刻「碰」一聲從裡頭被撞開,一名瘦小的年輕男子連滾帶爬到門邊,背後跟著灑落一准鍋碗瓢盆,男子嘴裡哀嚷著:「方媽媽,不干我的事,我不認識那個醫生啦!你別打我啦……」屋裡接連爆出孩子的驚懼哭聲。
男子逃命似地奔出巷口;緊接著門口飛出一隻行李袋,裡頭的衣服掉落一地;跟著是踉蹌仆倒在門檻的方楠,和緊隨在後的尖嚷厲罵:「你還有臉回來啊?你害家裡害得不夠,還想害我啊?當年我真後悔聽你老爸的話,今天方家也不會到這步田地……」
婦人抓起一把衣服把甩在方楠頭上,一隻腳就要踹往地上單薄的背脊;他快速彎身攙住方楠,斜目偏視婦人,「你敢動她試看看!」
婦人愕楞,收住腳勢,顯然沒預料成揚飛會出現在家門口,一時反應不上。他將方楠扶穩站好,衣服一件件塞進行李袋,提在手上。方楠打著哆嗦,素面慘白,緊扼住他手腕,內心的驚駭經由肢體交會傳達給他;他鎮定地拍拍她,微笑,「沒事了,你回來前該和我說一聲的。」
他的出現無異火上添油,婦人再度口不擇言,「還說沒關係?沒關係人家會找上門來?你再裝純潔啊!口口聲聲看不上人家林家大少,原來外頭早就有男人了——」
「你是要自己閉嘴還是我讓你閉嘴?」他打斷婦人話頭,厭惡地皺起眉心,攬住腳步僵硬的方楠跨出門檻。
「媽——」方楠忍不住回頭,「請你多照顧爸爸——」
婦人怒瞪她,一字不吭將門甩上,隔絕了她的殷盼目光。
她默然回過頭,從他手上拿回行李袋,輕輕頷首,「對不起,讓你看笑話了。謝謝你。」她自顧自往前走,說話明顯的中氣不足。
他走上前,與她並肩齊步。「你回來是要證實我說的話?」
她垂著臉,初見的淡漠又籠罩兩人。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他問。
她突然停下腳步,神情陌生又戒備,「成醫師,你來我家有什麼事?」
他停頓,想了一下道:「你不在家,我想你大概回這裡……」他沒說出口,他其實是想好好打發她這燙手山芋。
「成醫師,」她打岔,似乎並不在意他的理由。「謝謝你這陣子的照顧,麻煩你太多了,有機會我會多介紹幾個病人給您,謝謝。」
她腳步虛乏地繼續走,到了巷口,對著經過的計程車招手,他不解地截住她手勢,「你幹什麼?」
「找地方住啊!」她勉力一笑,不明他的干涉舉動。
「你能上哪兒去?」她看起來瘦弱飄忽得快要消失在人間。
「暫時找家旅館吧,明天再找同學幫忙。成醫師,你快回去吧,再見!」她別開臉,語氣冷漠得不近情理。
他不加思索,奪回她的行李袋,往停車的方向走。「先回我那裡吧!不差這一晚。」顧不了越界這回事了,他多少涉足了這個事件,驟然撒手不管,晚上睡覺不會更安穩。
「成醫師——」她駭然地追上去。「不用了,你不明白我的情形……」
「我不需要明白,那是你的家務事。」他斜睨她,笑道,「舉手之勞罷了,不必覺得為難,醫生作久了,偶爾愛管閒事並不奇怪。」
她漫踏在他背影裡,微張著嘴,掙扎了一會,終於出了聲,帶著自我厭棄,「成醫師,我剛才回家裡,看到我媽……」她嚥了嚥口水,「我——想起來了,每一件事,全都想起來了。我不能跟你回去,你不明白,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災星,我不想害了你。」
隔著那副框住他美目的眼鏡,她捕捉到了流過他眼波的荒謬之意,他輕執起她尖下巴,淡淡撇唇道:「害我?就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