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再放開。」當時,她那麼說。
她是認真的。她想他應該也很清楚。因為雖然他沒有說話,但他臉上有著同樣認真的表情。
好朋友應該就是要不離不棄,不然要怎麼在一起直到永遠呢?
然而她心裡有一個小小角落也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的確和小時候有一點不同了,也許也或多或少地改變了一點點。但是她不願意去討論那細微的不同,因此她總是選擇迴避面對類似那樣的問題。
她的經期在十四歲那年來臨,胸部也開始發育,身體許多特徵的改變都讓她覺得羞怯,也讓她注意起他與她之間的差異。
她有胸部——雖然很小——而他沒有。
他有喉結,她則沒有。
他甚至還長了一點點鬍渣,經常要刮。
他們身上似乎都多了一些對方所沒有的東西。(當然這是就露在衣服外面的部分來觀察的。)這些不同,讓他們在進入高中後,面對更多質疑的眼光。
班導以為他們在搞班對,不止一次暗示他們要「謹慎」一點。有一次還打算找他們倆上一堂「有套無礙」的健康教育。那真是太丟臉了,好在她找藉口規避掉那次的午休座談。
同學們也以為他們是一對,經常拿他們的「感情」做文章。
真是很煩人的事,她也懶得解釋。所幸小鎮居民不多,大多同學都是以前就認識的熟面孔,只有少部分是新面孔,因此解釋起來還不算太費力。
但難道,男生和女生之間就不能存在真正不變的友情嗎?
她不懂。也不願意認輸。
她想他們之間,只要有人能夠一直堅持下去,他們的聯繫就不會斷。
而她習慣當那個比較堅持的人。
她知道她是有那麼一點點故意地想要對他們之間的「差異問題」視而不見。
所以她不打算對於他們靠近時,身體所產生的熱度做太多的聯想。
畢竟又不是沒這麼靠近過。小時候他們還經常一起睡在一張床上好多次勒。
只不知為什麼,當他靠近她耳邊說話時,一股莫名的悸動便緩緩地在體內形成,今她忍不住顫抖。
「會冷?」他試著靠近她一些。
「不冷。」她閉著眼睛說,但不介意他想把溫度分給她的友愛之舉。
「真的?那麼我現在要放開手哦。」他緩緩地放開遮住她雙眼的手。「等我從一數到三,就張開眼睛。」
「好。」感覺到他離開她身邊,失去了他的溫暖,她忍不住又顫抖起來。
她聽見他數到三,就睜開眼睛。
只見一束束的星光伴隨著爆炸的聲音從天際墜落。
滿天的花火,如夢般在黑暗的天空中,為她十七歲這一年寫下絢爛的記憶。
不知何時,他來到她身邊緊緊牽著她的手。
他鮮少主動,然而她不及細究原因,只覺得滿腔快樂幾乎就像那星光般的燦爛花火一樣,在胸中爆炸開來,一股強烈的情感湧進她的心中。
「娃娃,生日快樂。」
他燃起一支仙女棒遞給她,真如他所承諾般,為她摘下了星光。
她捧著滿手的星光,為那耀眼的光芒驚奇而迷醉。
根據小媽所說的,她在夏至日的夜裡出生。慈愛育幼院的院長在夏至夜裡在育幼院門口發現剛出生的她;三年後的同一天,她第一次遇見大爹和小爹。
「為什麼是今天?」她輕聲地問。她下禮拜才生日的。
他站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一同看著仍在燃放的花火,眼神好溫柔。
「因為我覺得今天很適合啊。」
適合做什麼?當時她滿腔的幸福讓她沒有追問。
後來她才知道,他的意思是:適合道別。
一個禮拜後,夏至日到來的那天,他離開了她。
十七歲那年的夏天,充滿了歡樂與憂傷。
如今想來,那些歡樂,或許都是憂傷的前奏。
從此她再也不過生日,今年該是第十個不過生日的一年。
*** *** ***
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黃昏玫瑰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她抬起臉龐,看著官老爺那張在年輕時候應該與他極為神似的臉龐。這就是家族遺傳吧。
不像她,她跟小媽其實一點都不像,小媽是個大美人,而她……唉。
「想說什麼?小姑娘。」官老爺似乎讀出她的思緒。這老奸巨猾的老頭!
她抿了抿嘴。「信不信你孫子要敢出現在我面前,我會一拳打扁他?」
老人只是似笑非笑。其實他是在笑吧,只是平日疏於練習,看不出那是笑容。
「我想那也是他應得的吧。你打吧,我不會阻止你。」
「你……」娃娃歎了口氣。「算了,別再說了,官老爺。」忍不住又嘀咕道:「現在全鎮的人鐵定都在等著看我笑話。」
蟬聯夏日鎮十大麻煩人物二十年來,有時她還是會不習慣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眾人關注。特別是有時候,人還真他媽的需要一點隱私的哩。
話說回來,「隱私」在這鎮上到底存不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個滿值得檢討的問題。
第四章
想要隱私?那麼就別選擇住在小鎮。
——摘錄自一篇小鎮生活品質的調查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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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小夏嶺山,蟬聲聒絮,綠意盎然。
一輛計程車停在山下,不久,通往山坡項的小徑上,一個人影正緩緩地移動著。這人走得不快,但步伐很穩定,直走到山頂處才停下來。
大橡樹百年如一日地張著強壯的枝葉,守護著山嶺下的夏日小鎮。
「我回來了。」樹底下的男子輕輕撫著橡樹的枝幹。
一陣微風吹拂過樹梢,風中彷彿有個女子輕輕的笑聲。
*** *** ***
一踏上位於小鎮邊界的小夏嶺山,過去曾經熟悉的許多感覺就一點一滴地回來了。像是曾被剝離的血肉再度附著在骨架上,身體內每一個細胞都為那劇痛發出無聲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