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言歸正傳了,她卻一時發傻,想不出適切的開場白。
嘴唇抿了又張,張了又合,對著那張態度認真的臉,她莫名洩了氣,頭越垂越低,長髮半遮面。她看看表,已蘑菇了半個鐘頭了,再不說,匡政會當她是阿達一族吧!
「那個……」千呼萬喚始開頭,他朝她鼓勵地點頭,她硬著頭皮,缺乏中氣道:「我想跟你談談……我媽!」
後面兩個字說得極快且含糊,他聽到了,意外地沒什麼特殊反應,只搭腔:「然後呢?」
「然後?」這男人有著異於常人的鎮定,他肯和她辟室私談,不會猜不到她的用意,卻靜待她和盤拖出,是好做攻防嗎?「匡先生,我媽十七歲時認識我爸,十八歲時生下我,他們一天都沒分開過,如果不是五年前我爸因病逝世,他們可以白頭到老。即使到現在,我可以確定,我媽還是深愛我爸,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就算是因為……寂寞,而……認識朋友,並不代表……代表……」她是很糟的說客,竟詞窮了!
她扯發敲額的懊惱模樣使他平靜的神韻漏了點縫隙,近似啼笑皆非、莫名不解,唇越抿越緊,怕不適當的插話讓她思路中斷。
「哎!」她拍了一下矮方桌,大有豁出去之勢。「你別看我媽一手廚藝了得,她單純得很,別人隨便獻個慇勤,她就昏頭轉向、是非不清了。她空有一張美人臉,其實是個呆子,除了店裡和廚房的事,其它一概不通。我弟是我從小顧大的,這輩子我媽替他洗澡的次數不超過五根手指頭,都是我爸和我包辦的;在廚房切切弄弄是她最快樂的事,其它家務事都是由我負責,她還以為家裡這麼乾淨是神仙幫的忙哩!有一年,我存夠了錢到美國遊學幾個月,回到家裡還以為遭了小偷了,她和我弟把家裡搞得跟垃圾掩埋場一樣,帳單堆得不計其數,電話也被電信局切斷;當天我弟和朋友飆車鬧事被抓,警察打電話到店裡通知她去帶人,她自以為聰明把人家當詐騙集團,臭罵人家一頓,讓我弟差點在警局過夜──」
她喘口氣,抓了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正色看住他。「總而言之,匡先生,你找錯人了。」
爆這些料夠了吧?如果不夠,她不介意細說從頭。
他很專心,眼中有聽故事般的新奇,見她停止數落,他挪了下坐姿,咳一聲道:「基本上,我對她的要求不多,只要廚房的部分能做到標準就好,其它的,她高興就好,我不干涉。」
頭頂如響悶雷,她好半天嘴合不攏,兩眼直楞楞發酸。匡政到底是好人還是笨蛋?駱家珍是因為他少見的寬厚特質而遲不放手嗎?
她再喝了口悶茶,鬱鬱不樂,兩手抱著屈膝,有些呆滯的臉斜歪在膝蓋上。
他繞過桌子,蹲身低探,大掌擱在她肩上,柔聲地勸慰,「別擔心,妳該對妳媽有信心,我相信她,她沒妳想的這麼糟。通常,集中心志在一件事上的人,很難面面俱道,生活上大而化之一點是可以理解的。」
她斜覷他,不知該慶幸葉芳芝招了好運道,還是憐憫眼前這過分樂觀的男人。她仰起臉,突然問道:「匡先生,您今年貴庚?」
依據他外型很難猜得出正確年齡,他臉部皮膚雖堪稱緊實光潔,連表情紋都找不著,但肢體語言又透著持重練達,照埋說超過三十五了。
「三十六。」他毫不保留。
「三十六?」她直起腰桿,重新仔細打量他──怎麼也無法將他視為長輩啊!「你──未來有結婚打算嗎?」
他微愕,目光略有游移,回答得較慢,「很難說,暫時還沒有打算。」
她抿抿唇,妥協的語氣,加上無力感,「雖然八字還沒一撇,不過,我能不能跟你打個商量?」
「說吧!」眉峰微挑,有心理準備她即將有驚人之語。
「我媽是個守舊的人,她不會只交往不結婚的,如果有一天你們非結婚不可,我能不能還是稱呼你匡先生?」
「我們?結婚?」他罕有的出現震訝的神情。她一直以來若有所思的追尋目光、欲言又止的矛盾為難、不時的恍神出錯,難道全都以這個思緒為中心點盤旋環繞嗎?
他收回手,斂斂神,極力保持不失禮,站起身,回頭倚靠在窗畔,兩掌撐在窗台上,半個上身探出去。
她狐疑地跟著爬起。男性寬大的背幾乎佔了半個窗寬,她見不到他的表情,但原本一身寧斂氣息、動作算慢的他,沉靜不到片刻,肩背似乎隱隱抖顫著。她疑心自己花了眼,但那陣陣顫動幅度愈發明顯,甚至不時有憋忍的喉聲傳出。
她呆了一下,張大眼,確認了眼前所見──這個男人在笑,他沒有惱羞成怒,更非在思忖良策,他一徑在笑,笑得連謹言慎行都顧不了,兩手索性盤在腰腹上,徹底將壓制不了的笑意一次放空,發出爽亮地高亢笑聲。
她沉不住氣,向前探看,不悅道:「我是認真的,你在笑什麼?」不是笑她異想天開、杞人憂天吧?他根本就不打算步入婚姻?
他微黑的臉因暢笑泛紅,更顯膚質滑亮,在白牙的映照下,竟浮現動人的神采,她分了幾秒心,更為懊惱,忍不住跺腳,「匡先生,這樣很沒禮貌耶!」
終究是生性穩重,他很快控制住意外的失態,用力清個喉嚨,「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他咬了咬下唇,努力排遣不時興起的荒誕感。「我沒想到,妳要和我談的是這麼一件事,和我想像的出入太大,我不是在笑妳,是在笑我自己。」
他出言誠懇,不似在說假話,她按下慍火,試問:「你以為我要談什麼?」
他背靠窗,抱著胸,懸著一襲溫柔的淡笑,「我以為,妳要談的對象是妳自己,對不起,我誤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