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通電話,徹底擾亂了他。
Patrick說以珂臉上有幾塊未消的紅腫,說她有點自閉,對於人際關係,冷漠得可以。
於是,多事的堂兄找人探聽,才知道以珂的母親在多年前離家出走,而以珂成了父親拳腳下的受害者。
以珂……怯憐憐的小女生,緯翔記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裡,永遠藏著恐懼,卻倔傲地不肯教人看出。他記得她發育不良,個子比一般孩童小,記得她像隻野獸般,隨時防備著週遭。
回美國吧!回去見見他的異母妹妹小恩,和受虐兒蘇以珂。
如果她們願意,他會帶她們回台灣,但如果她們不願跟隨他,認為他是另一個會施暴的男人,那麼……
不想了,總之,先回一趟美國再說。
也是巧合吧。
緯翔的樓友書青在這時候需要幫助,她要熟悉的人陪她到美國,尋找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馬,於是緯翔挺身而出。沒辦法,誰教他是有道德感的好青年。
然而,這趟尋親之路對緯翔而言並不順利。
當他踩上美國土地同時,以珂和小恩剛下飛機,看著同是黑髮黑眼睛的台灣人,學習認識地圖上的台灣島嶼。
*** *** ***
台灣——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以珂聽過母親形容這塊蕃薯地,她說台灣的人們很熱情,說台灣的水果好吃到讓人難以忘記,還說住在台灣,黑髮黑眼睛的他們才算真正有了歸屬感。
十六個小時後,她們下飛機,尚未感受到台灣帶來的歸屬感,就要先面對沒有錢的窘迫。
牽起小恩,碰碰口袋裡不多的零錢,前頭長路漫漫,堅持是她們必需具備的能力。
「大哥的家快到了嗎?」小恩揚起笑容,台灣的天空藍得讓她好喜愛。
答案她也不知道。牽起妹妹,以珂背著行李上路。
兩個小時不到,小恩已然變心。她不愛台灣的天空了,雖然它一樣澄澈碧藍,但炙人的陽光將她們曬脫一層皮。
小恩很懂事,她渴到不行,卻半句不提口渴,肚子明明餓得緊,她假裝午餐剛剛裝進肚裡,她明白姊姊無力解決她的口渴和飢餓。
她們走過整個下午,直到再沒力氣往前走,以珂選了個公園,用毛巾乾洗身體,過起遊民生涯的第一日,晚餐是小恩從飛機上偷渡的餅乾和可樂。
就這樣,她們當了七天遊民,偶爾別的遊民會分給她們一點麵包,偶爾她們會在清晨醒來,發現身邊多了幾十塊錢,她們用最克難的方式度過七天。
第八天清晨,小恩發高燒。
她吐了兩次,胃裡本來就沒有多少食物,這一吐,吐出的全是綠色膽汁。沒有錢、不確定未來,首度,以珂覺得走入絕境。
以珂不斷自問、自責。她們會不會死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台灣?小恩不懂事,凡事只往好的地方想,她怎能不多加考量?
「小恩。」
以珂推推妹妹,小恩病糊塗了,伸手告訴她,想吃麥當勞。
「小恩,你躺一下,姊姊去問路,馬上回來。」她匆匆地放下小恩,拿著寫有緯翔住址的紙條到大馬路上找人問。
你知道飢餓如何折損一個人的自尊嗎?在她向男學生詢問住址時,眼光居然離不開他手中的早餐。
「你很餓?」男學生問。
以珂困難地搖搖頭,他瞭解地笑笑,把早餐塞進她手中。「今天的早餐是漢堡和奶茶,希望合你的胃口。」
信嗎?她居然像乞丐般,卑微地彎腰低頭,謝謝兩字哽在喉間,出不了口,她的自尊驕傲被殲滅,淚水頻頻往下垂。
男學生搔搔頭,說:「人都有落難的時候,下次你看見我落難,要記得幫我哦。」他的體貼,解除了以珂的尷尬。
男學生撕下一頁筆記簿,仔細地替以珂把路線畫整齊,告訴她,這裡離紙條上的住址不遠。他的話讓以珂燃起希望,找到緯翔,小恩的病就能治了。
向男學生道過再見,她跑回小恩身邊,把她的頭抱在懷間。
「小恩吃點東西,是漢堡哦,等你吃完,姊馬上帶你去找緯翔。」
迷糊間,小恩吃了幾口漢堡、喝了點奶茶,但不到半分鐘,全吐了出來。
以珂慘白臉、慌了手腳,勾起行李、背起小恩,她飛快奔出公園。
腰酸、背疼,正在發育的小恩,體重超過她的負荷。不怕,再忍耐一下,她將見到緯翔;不怕,再辛苦一下下,她的苦難將到盡頭;不怕、不怕,辛苦煎熬馬上過去,她們遠離暴力、遠離繼父的陰影。
交叉的雙腿加快了速度。
跑,再跑,體力透支,但多日的焦慮將找到歸依。跑,跑快一點,她氣喘吁吁,可心底好明白,她們即將跑入天堂。
三十分鐘後,以珂站在緯翔公寓外面,重複比對手中地址。
住這麼老舊的公寓啊,他的生活很辛苦嗎?是不是台灣謀生不易?她們未經通知逕自投奔,會不會造成緯翔的困擾?
「姊,到了嗎?」小恩虛弱聲音從以珂背上傳來。
她沒有別的選擇了,清清喉嚨,她說:「是的,我們到了。」
*** *** ***
緯翔沒想過返國後,會在公寓門口看見這幅景象。
兩個髒兮兮的女孩背靠在鐵門邊席地而坐,年紀大的圈抱住年幼的,小女孩正熟睡,而大女孩則睜著漂亮的雙眼,茫然地直視前方。
他蹲身,勾起她的下巴審視。
他認出她了,認出她那雙帶著防備的眼神。她依然清妍美麗,娟秀的鼻樑,完美的唇形,她的身材和多年前一樣發育不良,她的頭髮依舊烏黑濃密,她是以珂,老躲在他身後、桌下的女孩。
至於小女孩就是小恩吧?他的異母妹妹。在美國,他四處刊登尋人啟示,用盡所有他能想到的辦法找人,沒想到她們居然離家千里,到台灣尋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