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鯁在喉的話,他也想說出,但那希望的篝火,真會為他所有嗎?
半晌,他深長地吐了口氣,說出了下半句,但卻已非出自由衷。
「如果你不是公主,我還是一樣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妹妹,保護你、照顧你。」
話音方落,闕懷安登時看見篝火熄滅了,月落星沈,那雙眼中,只剩下一片煙燼。
「妹、妹妹?」曙公主看著他,眸中儘是不可置信。「不、不可能的……你說的……是不可能的……」
「的確是不可能。」闕懷安故意曲解。「您永遠不可能是我的妹妹,也永遠不可能不是公主。」
曙公主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爾後忽然蹲了不來,將頭埋在雙膝之間。
闕懷安連忙也跟著蹲了下去,情急而關心地詢問;「公主?」
「別管我。」
「公主……」
「叫你別管我!」曙公主任性地喊著,像個孩子一樣。
闕懷安實在沒轍,只能伸出手,輕拍她的背。「公主,世間滿眼無奈人,你和我,能夠平平安安的生長在這世上,已經是萬幸了。」
「平平安安?不過是行屍走肉、皇家的傀儡……」
闕懷安無言了……
曙公主抬起頭。「闕懷安,父皇要我嫁到莫支國去當世子妃,你沒什麼話對我說嗎?」
「我……」
「你要祝我幸福嗎?」她的嘴角揚起了諷刺的微笑。「還是你日後終於不必被我糾纏,心底很慶幸呢?」
「能夠保護公主,我一直感到很榮幸的……」
「我不明白。」曙公主苦笑。「你的話總是真真假假,我猜得好累……」
闕懷安歎了口氣。
他要怎麼說、該怎麼做呢?
不管走到哪條路都是死路,不管怎麼想都是絕望,他又該怎麼讓公主理解這份絕望是如何壓得自己夜夜都喘不過氣來?
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怎還能要求他和常人一樣有顆完整而不懼不怕的心?
「公主,您其實不必猜,不管怎樣,屬下的心永遠向著您。」
「我要的不只這些……」曙公主何嘗不能理解他的心事?但她多傻呵!竟希望闕懷安能有衝破這死繭的能力。「從小我就沒了娘,除了父皇,其它的兄弟姊妹對我總是冷冷淡淡,可是父皇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常常陪我。我娘在世的時候寵擅專房,其它宮苑的娘娘都曾吃過我娘的虧,對我,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連天冷了想多要點煤炭還得受人苛刻,但這一切,我只能忍。」
闕懷安靜靜地聽著,好強的公主從未跟他說過這些心裡話,他只知道公主天生病弱,這時才曉得她的好強其實是被環境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訓練出來的……
「我跟父皇說,我需要有人理解我、知道我,能夠一直一直陪著我,父皇好像聽懂了我的意思,但卻找了宣春、常夏她們來。我又和父皇說,我要的不是下人,而是朋友,是能和我說話,和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生氣的人,父皇就遲疑了……但是,在那之後不久,卻讓我在闕家看到了你……」
闕陵安聞言,不禁一陣輕顫。
他沒忘,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個晚上,他牽著的小手,也牽動了自己的未來,像救命繩索一樣的手呵,既柔軟又皙白,手的主人有一雙完全信任自己的漆黑雙眸,如月如星。
是在那一刻,曙公主就決定是他了嗎?這樣宿命的認定,他又該說什麼好?
「闕懷安,別讓我失望。」曙公主輕輕地說,語調中的渴求無比懇切,牽引著他、鼓噪著他,讓他平穩而內斂的情緒,幾欲潰堤。
「公主,我……」
「少爺?!」
闕懷安正想說些什麼的當兒,一個蒼老而激動的聲音忽然介入了他與曙公主之間。
闕懷安頓了一下,朝著聲音來處望去,只見橋頭處有個拄著枴杖、頭髮花白蓬亂、衣著破爛的老漢,那聲「少爺」,正是由他所喊。
正自納悶著他所呼喚的到底是誰,那老漢卻丟下枴杖,一跛一跛顛顛倒倒地飛奔了過來!
「少爺!少爺!真的是你!老丁沒看錯人!你……你就是懷安少爺哪!」
曙公主一怔,闕懷安更是錯愕不已。
他簡直被搞糊塗了,打從闕家被抄家滅族之後,就再也不曾有人這樣喊他了,朝廷裡的大臣雖然人人知道他的身世,卻從來沒人在他面前提起過去的事,外頭認識他的人更幾乎等於零,而今還有誰,會這麼親切、這麼激動地喊他的名字?
曙公主莫名其妙地與闕懷安互視一眼。
「這位老伯……您……認識我?」任那老頭兒一直自我感動下去也不是辦法,闕懷安只得打破這尷尬的場面。
那老丈回過神來,見闕懷安居然已不識得自己,不禁歎了口氣。
「也難怪少爺不認得我了,哎!都已經過了七、八個年頭了……」他慈愛地看著闕懷安,眼中有著與故人久別重逢的驚喜,又有著對於世事滄桑多變的感觸。
「我是老丁,在闕府做了三十幾年的長工,雖然不常跟少爺說話,可是少爺您小時候騎的木馬、手裡拿的木刀,全都是老丁做的,您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我老伴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我們夫婦倆沒有孩子,少爺您就像咱倆的孩子一樣……」
闕懷安呆呆地聽老丁敘述,卻一點真實感都沒有。這些年來,他早就學會了遺忘,把幼時的那段回憶深深地埋在心中,連作夢都不允許自己回到那令人溫暖又感傷的過去,如今聽老丁說起,那悠遠而泛黃的童年,突然一下子又鮮明地浮現出來,他說得越是鮮明,他越是感到迷惘。
真的存在過嗎?他的童年,還有那棟老宅第裡發生過的生活瑣事,真的曾經存在過嗎?
「真是恍如隔世啊……」老丁蒼老而沙啞的聲音是那般的感傷,看見了以為已經不在世上的人,讓他心情既激動又複雜。
「那天,老爺派我到鄰縣去買當令的活魚,說是少主子您愛吃,務必要我現買現送回來,我就去了,沒想到回來時還沒踏進大門,就看到闕家變了天,老丁為了苟活,根本不敢回去赴死……這麼貪生怕死,老丁想到都覺得慚愧……」回憶起當年的點點滴滴,老丁猶覺唇齒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