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正當中,守到彩霞滿天,再到夜色蒼茫。
該回家了,他早離開了,就算她望斷了台灣的天空,也望不到他。
該走了。
她像植入了語言程式的機器娃娃,一遍又一遍地自說自話,也許連自己也不明白在說什麼,沉重的步履印在路上,每一個,都是心碎的線索。
心,是碎了,然而胸懷裡,還顫顫地抱著一絲希望。
也許,他會打電話來,也許,他說分手只是一時氣話,也許等他氣平了、想通了,他會再回來找她。
對,她要相信,事情還未到絕望的境地,四年的情絲絕非一劍就能斬斷,那是綿密的、堅韌的,無法輕易扯開的網。
斷不了的。
一定斷不了。
她說服自己,熱切地盼著他捎消息來,她等在信箱前,等在電話前,等在電腦前,等在家門前。
她相信自己終會等到他的字,他的音,他的人。
她盼呀盼,等呀等,歲月碾過她的臉,踐踏她的心。
時間,在她字典裡成了一個難以辨認的符號,一個無法下定義、也看不到解釋的符號。
她恍惚地任那符號在每一樣她接觸的事物,無情地做記號。
直到某一天,她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場,熬過懾人的高燒後,醒來。
她神智醒了,執著的情,也徹悟了。
她坐在地上,沈默地看著自己的身影,在月光下悠忽地晃動。
不能怕寂寞喔,沈靜,要習慣。
她靜靜地告訴自己。
因為以後,你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只有孤獨的影子,陪伴自己。
在那個月光泠泠的夜晚,在那個四下寂靜、唯聞她自己淺促呼吸的夜晚,她,忽然懂了。
原來人,並不是一天天、一年年,慢慢變老的。
是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是在自己也猝不及防的時候,乍然老去。
是這樣變老的——
第四章
沈靜拉回幽蒙的思緒。
夜晚,她在自家屋裡,悠悠地跟莊曉夢與童羽裳分享孟霆禹歸國的消息時,兩個好姊妹都是大為震驚。
「那傢伙還回來做什麼?」莊曉夢首先開炮。「他居然還有臉回台灣?他怎麼不待在美國死一死算了?」
炮聲隆隆,嚇得蘋果咬到一半的童羽裳心驚肉跳,整個人差點從沙發上彈跳起來。
「曉夢,你好犀利。」她睜大眼,呆了兩秒,忽地噗哧一笑,豎起拇指。「不過說得好,贊。」
「他說公司派他回來主持一件收購案。」相較於好友的激動,當事人沈靜反倒顯得老神在在,連說話的嗓音都是清清如水。
「收購案?該不會是要欺負哪家可憐的小公司吧?」莊曉夢冷哼。「這種人工作的公司肯定是那種沒良心的大企業。」
「聽說,他現在在『譚氏投資集團』工作,頂頭上司就是譚昱。」
「譚昱?那個譚昱?」莊曉夢睜大眼,好驚愕。雖然她進「翔鷹」工作是這幾年的事,但當年譚昱為了追求佳人,不惜收購「翔鷹」的事件可是驚天動地,到現在都還膾炙人口。「你說孟霆禹的老闆就是譚昱?」
「嗯。」沈靜點頭,
「這下可好,真的讓他功成名就了,可惡!」莊曉夢忿忿然地撇嘴。
「怎麼回事?」童羽裳不曉得來龍去脈,好奇地追問。「那個譚昱很厲害嗎?」
「譚氏家族在紐約可是赫赫有名,譚昱也是華爾街響噹噹的人物。」莊曉夢雙唇廝磨,超不悅。「居然讓那個薄情男跟到譚昱,真是讓他賺到了!」
「這樣啊。」童羽裳其實還是沒弄清楚,不過大概也猜到薄情男進了一間很不得了的公司,跟了一個很不得了的老闆,現在肯定是高高在上,睥睨一切,志得意滿。「真不公平!這種人還讓他事業有成,荷包賺滿滿!」銀牙用力咬蘋果,果肉在唇腔裡無助地碾碎。
「怪上——老天沒長眼啦!」莊曉夢硬生生將說了一半的字眼繞回來,怕篤信基督的童羽裳聽到她侮辱上帝會發怒。
童羽裳自然也聽出了這番轉折,抿唇一笑,拍了拍好友粉頰。「曉夢真乖,不可以亂說話喔。」
莊曉夢沒好氣地橫她一眼。
童羽裳輕輕地笑,回過眸,發現主角一聲不吭,靜靜地啜飲紅酒,頓時收起嘻笑的表情。
「靜,你還好吧?」
「我很好啊。」沈靜淺淺勾唇。
「真的沒事嗎?」童羽裳和莊曉夢,一左一右,夾在沈靜兩旁,擔憂的眼直瞅著她。「你不要硬ㄍㄧㄥ喔,有什麼不開心的要說出來。」
「我沒有不開心。」沈靜還是一派淡然。
其他兩人交換意味深長的一眼。
「那你老實說,你現在是什麼想法?」童羽裳首先直率地開口。「前男友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我當然有感覺。」
「什麼感覺?」
「這個嘛……」沈靜把玩著酒杯,凝睇著杯緣的眼,略微迷濛。「很複雜,我很難形容。」
「你說說看嘛。」童羽裳撒嬌地央求。「你應該很恨他吧?會不會想一腳把他踹到太平洋去?」
沈靜搖頭。「我不恨他。」
不恨?
莊曉夢與童羽裳再次交換一眼,這下,更加憂心忡忡了。
沈靜不恨那個負心人,難道還愛著他?
「你不會這麼傻吧?靜。」童羽裳轉過好友的臉,顰著兩彎月眉,神色凝重。「那傢伙曾經對不起你啊!他拋棄了你,把你一個人留在台灣,你記得嗎?你不可能到現在還放不下他吧?」
「誰說我放不下了?」沈靜反問,彷彿覺得好玩似的,秀眉一揚。
「可是……」
「你不是說你對他還有感覺嗎?:壯曉夢插口。
「我是說,我見到他時感覺複雜,並不是說我還愛著他。」沈靜微微一笑,優雅地啜了口紅酒。
「這什麼意思?你不愛他,也不恨他,那到底是什麼感覺?」兩個女人茫茫然,不懂。
「不愛了,就一定要恨嗎?」沈靜淡淡地反問。「我對他,既不是愛,也不是恨,就像見到一個很久不見的老朋友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