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揪著胸口,幾乎是渴望地瞪著她那樣的表情。
他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她在想什麼……
到中山站,她起身下車。
跟在她後頭走路並不容易,她行進的節奏就如同某種蔑視規則的非主流音樂,一下快,一下慢,且往往在最令人措手不及的時候,留下一段長長的空白。
她會駐足在某個奇怪的地方,觀察他覺得最不可思議的事物。
比如現在,她就停在人行道上,仰頭看一株樹。
樹有什麼好看的?他愕然,跟著她調高目光。是開花了嗎?樹葉落下了嗎?還是長出什麼可愛的水果?
都不是,就只是一片稀疏的綠蔭而已。
他不解,不明白奧妙之處在哪兒,但她卻好似看得很入迷,瞇著眼,看了好久好久。
沈靜啊沈靜,你該不會是傻了吧?
他在心裡暗暗擔憂。
她在樹下佇立了好一陣子,正當他覺得自己幾乎要因極度的困惑而咆哮出聲時,她,移動了。
高高懸起的心,安落。
他尾隨她來到中山北路一棟白色屋宇,接近美國南方殖民地風格的建築前,雕花鐵門旁的金屬立招牌,寫著「光點台北之家」。
穿過戶外的露天咖啡座,她筆直走進室內。經過誠品時,他以為她要逛書店,臉色一變,懊惱著這下不知又要耗掉多少時間,但她卻略過書店,往走廊深處的電影院走去。
原來要看電影。
孟霆禹不得不承認,自己鬆了一口氣。
看電影不錯,正好,他也好幾年沒進電影院看電影了。
他慶幸她沒選擇其他令他難以打發時間的地方,要是她再找一家書店或咖啡館閒晃,他恐怕會抓狂。
只是他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就連看電影,也可以令一個男人悶到發瘋。
因為,她選的是一部天曉得是哪個無名導演拍的、宇宙超級無敵冗長的紀錄片——
*** *** ***
沈靜紅著眼眶走出電影院。
眼皮有點腫,眼角還殘餘著因極度感動而晃漾的淚光,粉頰融著點點透明的淚痕。
哭得好慘。
她探出手指,點去眼角的淚,櫻唇淺抿,噙著淡淡自嘲。
真是一部好片,雖然導演運鏡的手法有點緩慢,有時甚至稱得上沉悶,但影片中所觀察到的人性,卻發人深省。
好棒的片子!能這樣痛痛快快地流淚,真好。
她微笑,先進了化妝室,洗了把臉,將微亂的頭髮梳了梳,重新紮起高高的、俏皮的馬尾。
然後,她取出零錢包,正打算去星巴克買一杯焦糖卡布其諾時,忽地瞥見一個男人從電影院走出來。
他步履有些微凝滯,頭髮尾端似是因為靠在椅背時壓著了,正可笑地翹起,他眨眨略顯惺忪的眼,好像還沒從昏睡中清醒似的。
他怎會在這裡出現?又怎會是這副狼狽的模樣?
沈靜隱在角落,好笑地看著他。
只見他抓抓頭,兩秒後,眼睛忽地睜大,像是忽然驚醒了,眸光恢復一貫的警覺。
沈靜注視著他用那銳利的目光掃過週遭,接著,神情大異,唇邊進出一聲低低的詛咒,不悅的表情彷彿剛被人倒了八百萬的債。
他衝過走廊,在每一個轉角左顧右盼,奔出建築物,又踅回來。
他在找什麼?
沈靜迷惑,怔怔地望著他詭異的行舉。
又是一聲憤怒的低咆。
在華爾街磨練了這幾年,她以為他會變得冷酷,成為她在言情小說裡常看到的那種無血無淚、整尊像冰雕出來的男主角。
但,似乎不是這樣。
他看起來惱怒極了,她毫不懷疑此刻若有任何人膽敢不識趣地朝他搭訕,他會朝那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暴吼一頓。
一念及此,沈靜不禁輕聲一笑,婷婷栘步。
直到多年以後,她仍弄不清究竟是怎麼樣的衝動促使她走向他,只是在這一刻,這樣的行動很自然。
她翩然落定他身後。「先生,我能請問你在找什麼嗎?」
聽聞她柔聲詢問,他果然鐵青著臉猛然旋過身來。「別煩——」急竄的怒語,在見到一張清清笑顏後,窘迫地退回。
「靜。」他吶吶地喊了一聲,目光一轉,不自覺地逃避著她澄透如水的眼眸。
「你在找人嗎?」
沉默。
他怎能承認,自己是在找她?
「要我幫你嗎?」
「不用。」他難堪地清清喉嚨。他要找的人,正亭亭玉立,站在他面前。
她看他兩秒。「沒想到你也會來這裡看電影。」
他根本沒看,進場沒十分鐘,他就睡著了,比躺在飯店那張昂貴的大床上,睡得還沉、還香。
他再次清清喉嚨,不自在地感到自己兩頰似是隱隱發著熱。
「我記得你以前不怎麼喜歡看電影的,除非是大成本製作的動作片,沒想到你對這種紀錄片也有興趣。」
不,他一點興趣也沒,純粹只是為了跟蹤她。
「真的是一部很棒的片,對吧?我看得好感動。」秀眉彎彎,明眸盈盈。
他怔愣地望著她,這才發現她眼眶還有些殘留的紅——她哭過了?為這種他十分鐘內就呼呼入睡的無聊影片而哭?
他簡直……咳,不知該如何評論。
「你覺得不好看?」她看出了他的不以為然。
「太冗長了,節奏太慢,情節很薄弱,故事性不強,導演運鏡的手法看得我頭痛。」一部不錯的片,被他嫌得一無是處。
她驚訝地揚眉。「這是紀錄片啊!既然你這麼看不慣,為什麼還要來看?」
問得好。他悶悶地想,表面卻故作若無事然。「那你倒說說看,這部片是哪裡值得感動了?」
「哪裡?」沈靜一窒。「很多啊。」
「比如說?」
「比如說影片一開始時,導演拍的那一幕日出,那是有涵義的,還有……」沈靜有條有理,一一道出這部紀錄片她覺得值得讚賞之處,當然,也剖析了幾個小缺點,但總之瑕不掩瑜。
她說一句,孟霆禹就頂一句,與她爭論、辯駁,她也不生氣,依然是不疾不徐地分析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