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籐樹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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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頁

 

  是不是因為藥物呢?藥物減緩身體上的痛苦,也使神經線麻痺,整日昏沉沉的,連心理上的痛苦也一併減輕了?無論如何,少一個肺又插管的媽媽,也沒有大哭大嚎的體力,再來一次乍聞爸爸死訊的狀況,怕就沒命了。

  就維持這樣,或許他們很幸運,還能保住媽媽。

  「我夢見你爸爸了。」這一天敏貞突然對女兒說。

  終於——旭萱期待又害怕,等著媽媽說下去。

  「我走到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天灰灰的,黃土路,有一些人走來走去,都不停下來也不交談。」敏貞斷斷續續說;「我看到你爸爸在前面,好高興叫他,他卻不回頭……一下子,人就不見了。」

  「爸爸大概沒聽見吧。」旭萱安慰說。

  「怎麼會?他以前是連我遠遠咳嗽都聽得到。」敏貞喘息一會說:「一直以為我會先走,你爸爸一次一次拉住我……沒想到先走的卻是他……他沒有預計到,我身體太弱,哪有力氣拉住他……」

  這是媽媽第一次話中對爸爸有怨懟,若有壓抑在心底的喪夫之痛,旭萱希望她能一併傾洩出來,鬧一陣哭一陣都可以,但她不再多說,只輕輕閉上眼睛,十分疲累的樣子。

  稍晚的時候辰陽來了,除了接來放學的旭晶和旭東,還帶來沖洗好的喪禮照片,是媽媽要求看的。

  「你確定適合我媽媽看嗎?」旭萱問。

  「我請的是專業攝影師,取的每個角度都很慎重,我特別交代過的。」

  辰陽正回答,小憩的敏貞張開眼皮說;「照片來了嗎?」

  被發現了,只好硬著頭皮遞過去。敏貞坐起身,一張一張放在床上看,果然照得莊嚴隆重,甚至堪稱美麗。

  當紹遠的遺照出現時,敏貞手劇烈顫抖著,這四歲即相識,生命糾葛相纏四十餘年的人,真已不在她身邊二十八天了嗎?

  「媽,我們以後再看吧!」旭萱哽咽說。

  「不,我要看完。」敏貞堅持。

  他們把話題集中在喪禮的過程和賓客,因為紹遠在商界人緣好,由南到北有不少專程趕來祭拜的朋友,把大禮堂內外擠得滿滿的。

  「很好,你們做得很好,辦得很風光,我就放心了。」敏貞點頭說。

  「是馮伯父作人好,來的人和送的花圈,比原先預計的多一倍。」辰陽說。

  「他就是這樣的人呀……」敏貞歎息說。

  依然淡淡的,沒有哀傷欲絕的哭。旭萱收好那一疊有著棺木、靈堂、遺照、墳墓、白幡、麻服的照片,彷彿死亡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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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七——

  「我又夢見你爸爸了。」敏貞說。

  旭萱忙完五七祭拜後,趕來醫院,和看護阿姨交班。

  「這是上次同樣的地方,多了一個小攤子,你爸爸坐在那兒吃麵,冒著白色的煙……」敏貞這幾天換了新藥,呼吸順暢很多,說話較不費力。

  「然後呢?」旭萱熱切問。

  「我走到他身邊,他像不認識我,繼續吃他的面。」

  「媽沒有叫他嗎?」

  「不知為什麼,我發不出聲音。」

  「也許爸爸要你安心,告訴你他很好,因為他和你已在不同世界了,所以他看不到你。」旭萱心疼說。

  「是嗎?」

  「為了讓爸爸在那邊安心,媽媽要努力把身體養好,江醫師說只要媽媽肺部夠強不再靠機器,能進步到用小氧氣筒,就可以回家了。」

  敏貞勉強笑笑,閉一閉眼,換了個話題。

  「我聽姨婆說,這些天來家裡、公司事,都是辰陽在幫忙?」

  「就這一段時間而已。」旭萱保留說。

  「看來他對你頗有心,分開一年多了,還戀著舊情。」

  「不是戀舊情,他是因為和爸爸的交情才幫忙,我還擔心叔叔、舅舅他們太過依賴他了,以後會有麻煩。」

  「你很不信任辰陽呀!」

  「不是不信任,而是他的商人性格,沒有利益的事情他不會做太久。」

  「你這脾氣真像我,當年我也不信任你爸爸,認為他要奪我黃家財產……後來證明是我多疑心。」敏貞歎氣。

  「辰陽不像爸爸,爸爸重情重義,深愛著媽媽,願意為媽媽做任何事,但辰陽不是這種人。」

  「但辰陽卻是爸爸選的人,一直是他最欣賞的後生,希望你嫁給他……他其實是怕你太累……要你有好依靠……多想想爸爸的話……」敏貞聲音愈來愈小,眼皮下垂,長時間的談話令她疲倦。

  旭萱幫媽媽抽痰、換尿袋,再喂睡前藥,為一夜好眠做準備;她自己則睡在旁邊的長折疊椅,以前爸爸用的,毛毯中彷彿還留著他的味道,常常半夜聞到,哭醒過來。

  醫院的夜透著奇異的靜,病房內只亮一盞小燈,有種青森詭幻的光影,人的氣息退得很遠,模糊似遠方的海潮聲。她忙了一天很累,但腦子都是關於辰陽的事,媽媽要她多想想爸爸的話,更令她輾轉無法入眠。

  「萱萱——」敏貞突然叫起來。「你爸爸站在門口,為什麼不進來呢?」

  旭萱驚起,揉揉眼睛,門口什麼都沒有。「媽,你做夢了。」

  「不是夢,他明明站在那裡,你怎麼沒看到?」敏貞坐起來,手伸長著指證歷歷說;「啊!他走到廁所去了,你去叫他出來,快點呀!」

  這單人病房附個小浴室,此刻門虛掩著,在半夜三更時刻說有亡魂來,語氣如此認真,令人背脊發涼。

  迅速開燈推門,浴室內空空的,旭萱屏住氣息說;「裡面沒有人。」

  「他到走廊去了,你去叫他回來!」敏貞很堅持。

  聽媽媽的話走出病房,頓時一陣陰風吹來,旭萱發現平時通亮的走廊,燈壞了幾盞,整個昏暗一半,左右皆無人跡,彷彿掉進一個異世界。

  忽然,由黑暗的那一端傳來腳步聲,很慢很慢地一聲拖沓一聲,不似正常人該有的方式,她心臟噗噗跳到胸口,全身神經嘎嘎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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