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徹總算知道為何裴弁遲遲不肯讓人知道這天大的秘密,她的性子剛烈,不可能會耽擱他的幸福。
「或許他寧可你嫁得糊里糊塗,也不想見到你眼底對他的歉疚,對他來說,這比你恨他還要折磨人。」就連愛,也要比他還狂還烈,裴徹真無把握能愛到如此到了極點的癡狂。「沒有人會把愛一個人的印記,留在自個兒身上成了慘痛的記憶,但是大哥他就是這麼瘋狂的人,你已見過他背上的傷了,那是最好的證明。」
墨兒困難地嚥下唾液,震驚的看著他;那道自肩胛長及腰骨的傷疤,每每教她看了於心不忍,幾次想開口詢問,終究鼓不足勇氣。
「還記得那一年,你遇上車關後醒來,見不著大哥,咱們和你說他到外地做生意。」裴徹哽咽。
「那是騙你的,若不是大哥護著你只怕你真會命喪黃泉。他怕你自責,不顧自己的傷和崔翇的勸阻,連夜趕至裴家別業躲起來養傷……那傷還曾讓他一度半身不遂。」
掩著嘴,她差點逸出啜泣聲,拼了命的隱忍,就是不想在他以外的人落淚,沒有裴弁的肩膀,就連傾吐她都未盡痛快。
「若不是小六常在他身邊念著你最近做了什麼事,讀了哪些書,告訴大哥你心裡掛念著他,老問他到底何時才會從外地結束生意回來……每一回,大哥總是在小六離開後,忍不住掉淚,一個人默默地努力學著再踏出腳步,然後跌倒,再爬起一回……」
裴徹溫柔看著她,發現一切為時不晚,背負這麼多年的秘密,總算一吐為快。在風雨之中,他才察覺到解脫的不止是他們兩人,還包括自己。
靜靜聽他話裡那份從不輕易吐露的情感,墨兒極度哽咽。
「這就是……他愛人的方式?我想見他,現在就要。」
見她走得著急,裴徹也未阻止,僅探出手緊緊握住她,其中不摻雜半點私慾,而是超越男女之愛,比血緣還親的濃情,發自內心的真摯情感。
「墨兒,從今而後……請你愛他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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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塊新碑,埋葬她的希望,也埋藏他最強烈炙熱的情感,只是他總裝得無心無情,才能繼續向前邁步,走在前頭,替她遮風避雨,為了保她安定,他願化做任何形式存在子她生命中,但求她終生平安無慮。
初春第一場雨季,沖刷去嚴冬殘留的低溫。
那場大雨,摻雜他悲慟的情緒,伴隨逸出的低鳴,吞沒在蒼茫的大地裡,讓穹蒼落下的哭聲,全數都給掩蓋蹤跡。
裴弁咬緊牙關,未讓熱淚滑出眼眶,直至感覺到身後一雙低涼的手環抱自己,鋼鐵般的意志終化成滾燙的淚水。
裴弁悲憤地咆哮,一解多年來壓制住的苦痛,失控地決堤。
「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保護不了她……我真的無能為力……」
悲痛的表情藏匿在他寬闊的身後,墨兒聽著他的歉疚,吐不出半句話。
裴弁跪倒在墓碑前,指尖陷進濕土中,陰冷觸感爬過他全身,裴弁好似看到多年前的自己,見到雙親在眾人拳腳底下掙扎,在嚥下最後一氣之前,受盡殘酷的凌辱,而他只能拉著五個幼弟連夜逃跑。
「這個世界好冷酷,對我好無情,為了那些臭錢,活活逼死兩條人命,還想趕盡殺絕。」若不是五個手足無人看顧,裴弁相信自己寧可拚個你死我活,也不想苟活在人世。「我冷血嗎?那些奪去我父母的傢伙又該怎麼說?如此憤世嫉俗,又是我願意嗎?」可偏偏是他來接受,他來負責,連拒絕的權利都沒有。
「我若死了,小六他們怎麼辦?我不死,就要承擔!沒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想不想要……為了生活,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你可曾想過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小孩子,背負雙親因經商失敗欠下的鉅款,牽著弟弟們在街頭流浪,連明天都看不到,更遑論能見到其它狗屁未來。」
看著那塊新碑,裴弁只覺得這個人生太沉重了。「他知道日子過得安逸需要付出代價,全力以赴為的卻不是自己,他要一肩扛起所有重責大任,還要告訴其它手足懷抱希望,但是他的人生,已經教他絕望了……若不活在虛假之中,他拿什麼說眼自己?而所謂支柱,就是連哭泣的勇氣都擁有不了。」
有種很灰絕的哀愁困住了她,讓她不斷地向下沉淪,他從未提起,她無從過問,而今他的過往攤在眼前,墨兒才明白他的隱瞞,不過是希望她過得比自己好,專心體會安定的滋味。
「他花五年振作,好不容易建立新的人生,正想擺脫往日陰霾時,竟在另一個人身上見到當年無助卻倔強的自己。直到那刻起,他才想為自己做點什麼,而不是為了他人汲汲營營,哪知繞了一圈,哈哈……你知道嗎?最後他還是回到最初,然後再親眼見到一條寶貴的生命消逝在自己手中,仍舊無能為力……」裴弁痛心地咆哮。「他擁有再多金錢或權力又有何作用?連自己最心愛的家人都挽救不了,只能替她造座墳……」
「你何必……總是怪罪自己?」
「我別無他法,已經習慣這麼過了。」
他話裡的無助,墨兒伸手將他輕輕擁住,一如當她感傷寂寞時,他展開雙臂只想給她依靠。
「若不這個樣子,我真的走不下去,也走不久……」
他沒有懦弱的權利,可是扮演強者太多年,已逕讓他深感疲累,很想暫且放下所有一切,單單回到那個真實的自我。
「你好傻。」她哽咽,笑他的執著癡狂,也笑自己的大意無知。
「對不起……對不起……我救不了孩子,請你原諒。」兩臂收緊,那雙小花鞋被他捏在手底也同樣牢靠得緊。
墨兒痛哭失聲,和著他的低鳴,在清風中交織成悲愴淒涼的曲調,飄散在穹蒼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