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原野說不清泛在胸口的是什麼樣苦澀的滋味,他深吸口氣,冷靜地指出。
「因為急診室已經滿了,你不能強迫每個醫生都長出三頭六臂,來應付超收的病患。」
「我不明白。」她黯然搖頭。「為什麼大家可以那麼冷酷地把病人往外推?難道他們不曉得,多拖一分鐘,病人存活的希望就少一分?」
「那你希望大家怎樣?你知不知道那些值班醫生也是人,他們的工作量已經夠多了,很多人都超過二十四小時沒睡覺了?」
她惶然,這下不只臉色發白,連嘴唇也毫無血色了。
他阻止自己心軟,繼續點醒她。「為了一個陌生的路人,你寧願荼毒自己的員工,你這樣子怎能擔負起管理一間醫院的責任?你知不知道那些醫生護士私不會怨你?怪不得院長非要替你物色一個老公來幫你,醫院不應該交給你這種婦人之仁的女人。」
「你、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你太婦人之仁,不適合管理一間醫院。」這擔子對她來說,太重了。
「你、你憑什麼這麼說?!」她驀地惱了,無神的眼眸燃起一絲燦亮的怒火。「你根本不曉得我有多愛這家醫院!」
很好,她總算恢復生氣,比剛才那副活死人樣順眼多了。
他微微扯唇,撂下的話卻更狠。「你愛的不是醫院,你愛的是救人的滿足感。拯救生命當然是不錯,不過別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你跟黎暉都太理想化,以為光靠自己的熱血就能改變台灣的醫療環境……」
「不許你批評黎暉!」她板著臉斥他。「你根本一點也不瞭解他。」
她就這麼愛護自己的情人嗎?聽不得人家說他一句不是?
向原野咬牙,不知哪來的衝動促使他衝口而出。「我早說過,你跟黎暉是一對濫好人,可是光做好人沒辦法撐起這家醫院。」
「那你的意思是,要像你這樣當壞人,才適合經營醫院嗎?」她冷冷地問。
「不錯。」
「你休想染指這間醫院。」瞪視他的目光,如冰如雪。
他覺得心口某處似是被凍傷了。
她真以為他會對這家愚蠢又偽善的醫院有野心?未免太小看他!
向原野驀地伸出手,擒住月眉下頷,強迫她直視自己。「我想得到的東西,誰也阻止不了我。」陰沉地宣稱。
她面色一變,扯開他的手,卻仍是高傲地抬著臉。「你真是個狂妄的男人。」
「你應該不是現在才知道吧?」他一撇唇,似笑非笑。
她冷哼,別過頭。
他凝視她優美的側面半晌。「我救回那個小鬼,你一點感激之意都沒有嗎?」有意無意地逗她。
她身子一僵,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啟唇。「謝謝——」過了幾秒,又補充。「小邱告訴我,如果不是你及時發現那個孩子心肌穿孔,他恐怕真的救不回來了——不管你這人性格有多惡劣,但的確是一個高明的醫生。」
「是高明的醫生,卻不是好醫生,對嗎?」他嘲諷地問。
她咬唇。「至少對那些有機會接受治療的病人來說,你不算是個太壞的醫生。」
他訝異地聽著她的評語,兩秒後,微微一笑,方纔還陰鬱的情緒,瞬間全消散了,莫名地心情太好。
「我送你回家吧!」
第四章
向原野平穩地將車開出醫院,迎向兩人的,是依然幽暗的天色,以及東方一點點濛濛的亮。
「你家在哪兒?」他直視道路,問。
她沒答腔。
「大小姐,我可不是江湖術士,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開玩笑。
「……在景美。」她總算開口了,嗓音卻十分沙啞。
他愣了下,轉頭望她,這才發現她蒼白的臉頰掛著幾顆晶瑩的淚珠,貝齒緊緊咬著唇,似是在壓抑啜泣。
他驀地擰眉。「你在哭?」
她搖頭。「我沒有!」低啞的抗議。
「你在哭。」他懊惱地宣稱,熄了引擎的火,將車暫且停在路邊,大手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她。
她接過,猶疑地瞪著那洗得乾乾淨淨的手帕,又揚眸望他,好像不理解他突來的體貼舉動。
他忽地有些窘迫,板起臉,粗魯地命令她。「眼淚擦一擦,別哭了,讓路人看到,還以為我欺負你。」
她眨眨眼,不可思議地瞅著他。他也會怕別人誤解他欺負女人?
彷彿看出她的疑惑,他眉宇更加糾結,瞪著她的眼神極度陰鬱。
她心一跳,連忙拿手帕蓋住臉,輕輕地壓。
棉質的布料,隱隱透出一股味道,不僅僅是洗潔劑的芳香,還有,一點點屬於他的味道。
她不禁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強悍地將她困在密閉的電梯裡,困在他男性的味道裡……
討厭,臉好像有點發燒了。
她咬著唇,明明眼淚已經擦乾了,卻還是不敢把手帕拿下來。
他也不催促她,很耐心地等著。
心房某處,忽地靜靜融了一角,她在手帕的掩護下低語。「你說的很對,或許我真的沒能耐撐起天使醫院。」
她停下來,等待他的嘲諷,他卻一聲不吭,於是她繼續說:「我是獨生女,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媽媽就過世了,爺爺告訴我,我是醫院唯一的繼承人,以後天使醫院會是我的,他告訴我,要好好學著愛這家醫院。」
她頓了頓,微微一笑。「其實不必爺爺叮嚀,我本來就很愛天使醫院了。我最早的記憶都是在醫院裡,我記得我爸爸拿聽診器替別的小朋友看診,記得媽媽偶爾會送補湯來,替爸爸跟爺爺補身子,我還記得爺爺他常常跟我還有院裡的病童一起玩。」
她在做什麼?月眉鬱悶地自問。為什麼要告訴他這些?他是向原野啊,一個又囂張又狂傲的男人,她跟他說這些做什麼?
但不知怎地,胸口那股想傾訴的衝動卻克制不住。
「小時候,我最好的朋友都是在天使認識的,比起學校,我更喜歡待在醫院——那時候我還不曉得,除了爸爸媽媽,我那些好朋友原來也會一個一個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