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想知道些什麼?我可以全告訴你,全都告訴你……不過……要等等,我泡壺茶來,我講故事給你聽,好嗎?」
「妳願意告訴我了?」態度怎麼轉變得如此之快,先前抵死不開口的她,竟主動願意全盤托出?
羅宵並不信任她,不是不信任她的話,而是不信任她的屈服。
莫愛恩緩緩站起,身子仍微微哆嗦,她走往廚房,燒柴生火,灶上燒著開水,半晌,水咕嚕咕嚕沸騰了,她將沸水舀進壺裡,壺中盛著一小把的粗茶葉,她盯著壺口飄浮旋轉的茶葉怔忡。
是的,她願意將所有的事都告訴他,無妨的,全讓他知道,無妨的……
因為,他明早醒來,仍會忘卻一切,忘得乾乾淨淨,看著她時,令人心痛地淡漠問出:妳,是誰?
這種事,她會習慣的,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總會習慣的。
莫愛恩從懷裡取出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打開瓶塞,將裡頭淡琥珀色的汁液添進壺裡,看著它與茶水融和。
她化身為孟婆,主掌著他的記憶,飲下孟婆湯的同時,抹去記憶,給予最純淨的人生,但她畢竟不是孟婆,那段消抹去的記憶裡,滿滿全是她,她永遠做不來孟婆的淡然看人世,她從第一次下藥時的放聲大哭至今已經再無眼淚,以為自己冷硬了心腸,實際上悲哀與心痛卻不是以淚水來衡量。
她很慶幸此時的她已經哭不出淚水,心酸與苦澀可以無聲藏在心裡,讓她面對他時不會失控地掉眼淚,幸好。
莫愛恩將茶壺置於托盤,用力深深吸氣,重重吐出,端穩托盤,重新回到羅宵面前。
「我們……坐著聊吧。」她領著他往屋裡走,他落坐,她斟茶,給了他滿滿一杯。
「妳可以說了。」他雖然表面冷靜,卻急著想知道更多她及他的事。
「別急,先喝杯茶。」她將茶杯推至他面前,雙眸視線不曾離開那杯茶。
羅宵也不囉唆,仰頭飲盡,餘光瞄見她既悲哀又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她又替他倒茶,這回只有八分滿,然後她跟著坐在他對面,目光終於願意望向他,給他一抹虛弱的笑。
「你想先從哪裡聽起?」
羅宵有許許多多的疑問都需要她來解答,但自然也有最想知道的,那便是關於她——
「妳是誰。」
「我是莫愛恩——」她頓了頓,淡淡愁笑,「你羅宵明媒正娶的……髮妻。」
她的答案令他瞇細了眸,「先前說奴婢是騙我的。」
「是騙你的。」她坦誠不諱。
難怪,他就覺得她不像個奴婢,她待他,也不像一個奴婢該待主子的眷寵及周到。
她是他的妻子,他雖然沒有半點印象,但對於她的說法,他毫無懷疑,因為很合理,尤其是她待他的態度及偶不經意的神情。
「妳的斷指。」他的下一個疑問。
莫愛恩從袖裡伸出右手,將之舉在兩人面前,「我自己剁的。右手尾指,為求大伯別斬斷你的雙手雙腳。」接著左手也舉著,「左手尾指,為求以終生幽禁來換你不死。」
羅宵鎖眉,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她說得如此平靜,已經近乎淡然,佩卻聽得……好疼。
沒想到她斷指是為他,為求他不死——
胸口翻騰著火熱,他分不清是什麼情緒。心在揪著、痛著。
「你曾是王者,坐在九五王尊的龍座上,但是你太殘暴,你在位的短短數月,死去的人足足是前朝一整年的總數,你毫不重視人命,你視他們如草芥,任意踐踏任意蹂躪,嚴刑、暴政、苛稅,那是你留在大盛王朝唯一的政績,百姓恨極了你,百官恨極了你,你的兄弟姊妹也恨極了你,然後,反了,天翻地覆的反了……被你奪走皇位的大伯捲土重來,殺進了宮裡,結束了你的暴政,你成為大盛王朝史記裡的一位暴君,一位前皇,一位……受盡唾棄的前皇。」
她說的那些,對羅宵而言仍是陌生,他做過的事,他已經記不住任何一項,他曾為皇,曾暴虐無道,曾與親兄弟自相殘殺,這些從她嘴中說來,都像是別人的事。
「妳也恨極了我?」他的雙眼,始終無法從她的斷指上移開。好想狠狠痛罵她不懂得珍惜自己,好想狠狠的將柔弱的她擁……嘖!
「不,我不恨你,你不是一個好人,但……你是一個好夫君。」說到這裡,莫愛恩的眉宇染上姑娘談及情郎的嬌羞,淡淡的,卻很明顯。「你待任何人都不好,獨獨對我很好,你很寵我,即使成為高高在上的皇者,也不曾納進美人來惹我傷心。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卻會關心我熱著冷著……我怎麼可能恨你,我愛你呀……只是,你恐怕也忘了……」她低低嚷著,聲音聽來是如此如此的微弱可憐。
「這些,就是妳不想讓我回想起來的過去。」
「何必回想起來呢?那麼血腥罪惡的事,忘了最好……」她不希望他想起他的野心,不希望他再生起與大伯對抗的慾望,不希望他手裡再添任何一條冤魂,更不希望他面臨慘死的淒涼下場。
「那麼妳又為什麼願意告訴我?妳在做著反其道之事。」若一切如她所言,她應該要更小心翼翼不讓他想起半點記憶,而非他問什麼她答什麼。
她與他平視,良久,她露出苦笑,「沒關係的,明天一早,你就會忘光,一切都會從頭開始,希望明早的你,別像這回一樣難以招架,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你了。」
莫愛恩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伸手去撫弄他的長髮,她告訴自己,無妨的,無論她現在做了什麼,都會隨著明天的太陽升起而化為山嵐,消失無蹤,所以她放任了自己,而羅宵,沒有拒絕。
她輕梳著他的發,如果可以,她好想摟著他說話,不過眼前這個羅宵並不是她熟悉的那一個,以前的他,會主動將她按在他的懷前,讓她熨貼著最靠近他心窩口的部分,會笑著喊她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