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裡的人似乎都有早起的習慣。
一名不算年輕的女僕兼管家從廂房裡走了出來。
「夫人這麼早就起來了?」老門房阿塗問道。
「都練完一回字啦。」老管家荷花說著,將一盆烏黑的水倒進花圃裡。
「這麼早就練字?」夫人不刺繡,字倒寫得好看,只不知上頭都寫了什麼。
「不然還能做什麼?」荷花直率地回了個嘴。
兩人目光投向那住著女主人的房問,不約而同地歎了歎。
「唉,不知道主子今天會不會回來?」荷花望著門外的遠方,喃喃道。
阿塗也跟著看向遠方。「當了將軍以後,說不定比以前還要忙啊。」
「說的也是。主子不會忘了咱們的,是吧?」好歹他們也是看著主子長大的老僕人了。
「嘖,別胡說,就算忘了咱們,也不可能忘記夫人吧。」
「是啊……」
說是這麼說,不過兩人是越來越不肯定了。
過去,這個家的男主人鮮少回家,大家都能夠體諒,畢竟邊關遙遠,軍情又緊,不是說回就能回的。不過現在主子成了家喻戶曉的大英雄,不但是個大將軍,還封了個侯爵,當然會回來故鄉,把一家老小都接了去享福才是。
雖說這「一家老小」也只剩下一個人了,就是夫人,可這是個多麼重要的人啊,都結髮十一載了呢,夫人也不再是個小女娃了。主子再怎麼善忘,也不至於忘記自己的髮妻的,所以鐵定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荷花越想越不確定。「你想,主子如今是個大將軍了呢,又是個少年有為的英雄人物,要是王上賜婚——」
「哈哈哈,妳戲文聽太多啦?」阿塗笑斥:「別胡說,要給夫人聽到就不好了。」
「也是,好歹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主子不像是那麼絕情的人。」
阿塗點頭說:「是啊,他一定會回來的。」
都統府「唯二」的兩個老僕對他們的主人仍然深具信心。然而將他倆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的「她」,卻難有相同的想法。
心底,她知道,他是不會回來了。
或許早在更久之前,他就已經忘了她的存在吧。十一年了,她不知道自己還在這老宅裡等待些什麼。
起初,婆婆待她極好,但那時她懵懂無知,不知道夫與妻之間是怎麼一回事。幾年後,婆婆過世了,從此他就像是斷了線的紙鳶。
自那時起,她就像是拿著一截斷線,等待著那不可能再收回來的紙鳶歸來。
這樣的等待真的值得嗎?
多少年來,她托人帶去同關的書信不曾間斷過,結果都一樣……完全沒有任何回音。她替他想過千千萬萬個音訊全無的理由,就像阿塗和荷花一樣,為他的遲遲不歸尋找各種揮釋。
然而一想起過去那麼多無盡等待的黑夜,她便一陣暈眩。而再想到這樣的黑夜或許將日復一日地繼續下去,她便明白,她扮演一個等待丈夫歸來的妻子已經太久了,久到讓她無法想像。她還能有別的選擇?還是就如同東陵國內其他千千萬萬個以夫為天的女人一樣,注定要無聲無息地過完一生。
即使她的丈夫是個人人都稱讚的大英雄,也與她無關。
她是個鄉學序長的女兒,卻諷刺地不能跟同齡的男孩一起進入序學裡讀書。東陵女子唯一被允許閱讀的是「女德」之類的書籍。
她被教導要孝順公婆、舉案齊眉,要以丈夫的意志為第一優先。
女子必須從一而終,立德持家。
以前她從沒想過這到底公不公平。
畢竟男人用他們的血汗保衛國家,女人卻只是被保護的一群。
「等待」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她怎麼能夠質疑它?
然而面對日日無望的等待,她還是疑惑了。
她知道她還是在等,只不過,她已經不是在等那只斷了線的紙鳶了。
*** *** ***
在封爵賜地之後,緊接著,王上賜婚的傳言便像南風一樣從王城吹到了晉陽。半個月後,也就是王上賜婚的消息傳回晉陽的次日,原都統宅裡的夫人意外身故的消息便傳了出來。
這消息隨著一封出自忠心家僕托人代寫的緊急書信,送進了王城裡的將軍府。
聽說,那將軍見信後臉色似乎倏然一變。
聽說,那將軍持劍的手似乎曾經顫抖了一下。
聽說,那將軍連夜啟程回鄉。
不過鄉城裡的宅舍早已付之一炬,僅剩下一片焦土。
聽說,那個連名字都不為人知的將軍夫人因為不堪寂寞,瘋狂中引火自焚而死;而故宅僅餘的兩個老僕各自被賞賜了一大筆豐厚的錢財,回鄉養老去了。
芳齡二十的夫人成為焦土上一縷芳魂。
聽說,那將軍曾在燒得面目全非的家宅前,幽幽歎息了一聲。
*** *** ***
舊宅前,兩名一青一藍,衣著簡單的男子站在焦黑的土地上。
「那聲歎息是怎麼一回事?」身穿藏青色布袍的容四郎站在衛齊嵐身後,有些好奇地問。
「我對不起她。」站在已化為焦土的舊宅土地上,衛齊嵐萬般沉重地說。臉上的疲態更使他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要來得滄桑。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從不曾回家?」陪同衛齊嵐回家的容四郎至今還有點難相信,衛齊嵐竟然有一個結髮十一年的妻子。
兩人在軍中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從來沒聽這男人提起過他的妻子。
容四郎當然清楚,做為一名邊關守將豈是可以說回鄉就回鄉的,但是這幾年來,也不是時時都軍情吃緊。狼河戰前,也有那麼一、兩年的時間,北宸與東陵幾乎處於休兵狀態,那時戍守邊關的兵士們其實是可以輪流回家探望親人的。
只是他從不曾見衛齊嵐那麼做過,他似乎連封信也不寫。為什麼?
衛齊嵐沒有回答,不過他自己心裡是知道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