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媽媽有個哥哥,二十年前就離開台灣,在海外經商。三年前,他回到台灣,試圖聯絡親人,卻只見到你父母的墳墓,直到前不久才知道有你的存在。」張振歎了一口氣,坐在床沿,撫著妻子哭到微濕的發。「他提出血緣證明,要求收養你。我們打算跟法官爭取,但是社工人員也說了,你留下的機率不大。」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書眉陷入一團混亂中,聰明的腦袋,難得的失去功用,呈現一片空白狀態。分離的哀傷,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重重壓在她胸口,更讓她難受得想要哭泣。
即便她再狡猾、再詭計多端,褪去那層自我保護的外衣後,終究也還只是個年僅九歲的孩子,分離對她來說,是一個太過沉重的折磨。
說真的,這短短數個月裡,她過得很快樂──
領口上的力量,突然間鬆了,書眉回過神來,發現張徹一鬆手,把她擱回地板上,不再把她拎在半空中晾著。
她抬起頭,呆呆望著那張俊臉,只來得及看見,他眼裡有某種情緒閃過。
那不是憤怒、不是譏諷,也不是喜悅──只是,她努力想了又想,還是分辨不出,閃過他眼中的,究竟是什麼情緒。她只知道,自己從不曾見過,他的臉上出現這種神情。
張徹一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轉過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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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裡,戰火消弭,日式平房重歸和平,再度變得幽靜。
知道書眉即將離開後,這對兄妹不再有任何爭吵,卻也不曾說過半句話,彼此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卻把對方都當成隱形人。
張家夫婦看在眼裡,更是覺得心疼。他們以為,兄妹平時吵吵鬧鬧,到了真要分離時,開始感傷,覺得依依不捨了。
吵鬧並不是件壞事,如果沒有感情,對彼此只會生疏淡漠,哪會吵得那麼激烈,每次都像要掀翻屋頂?
只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而他們之間,緣份似乎特別淺薄。
那個遠在國外的舅舅,態度十分積極誠懇,雖然工作繁重,分身乏術,卻特地派了秘書前來,登門拜訪過數次。
縱然張家捨不得,法院那兒仍是下了判決,夫妻兩人就算是再不願意,也必須乖乖放手,含著眼淚,開始為她準備行囊,帶著她東市買衣服,西市買文具,南市買土產,北市買圖書,活像是在替女兒辦嫁妝。比起張家夫婦的感傷,書眉倒是冷靜多了。
克服最初的沮喪情緒後,她很快的振作起來,鼓足精神,開始籌備即將來到的海外生活。雖然說,她心裡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但是法官有令,她非走不可。
話說回來,既然確定要離開,在臨走之前,有些事情,她也必須好好盤算,作個了結才行──
確定要離開張家、離開台灣的前一天,是個蟬聲不絕的炎炎夏日。
接近傍晚時分,張徹一穿過綠籬笆,走入自家庭院裡,刀鑿似的五官上,有一抹陰沈的神色,就連剛剛贏得的勝利,都沒能讓他露出笑容。
夕陽的餘暉照拂著整棟屋子,日式的拉門被推到兩旁,從外頭就可以瞧見光亮整潔的門廊,以及一塵不染的客廳。
書眉獨自坐在餐桌旁,雙手捧著一個餐盤,烏黑的長髮綁成辮子,垂落在膝上,那清秀的眉目、文靜的模樣,在昏黃的陽光下看來,美得像一幅畫。
聽見腳步聲,她猛然抬起頭來,明亮的眼兒滴溜溜的一轉,立刻看見走入屋內的張徹一。
漂亮的小臉先是尷尬的撇開,思索幾秒後,她頻頻吸氣,凝聚勇氣,之後才又轉過來,忐忑的直視那雙深幽的黑眸。
「大、大哥,你回來了啊?」她主動開口,神情緊張,聲音意外的有些兒顫抖,說的話更是無關痛癢,明顯是沒話找話說。
張徹一脫掉球鞋,逕自走到沙發旁,把籃球扔進書報架裡,然後好整以暇的坐進沙發,一頭埋進報紙裡,完全沒有搭理她。
「大哥,那個、那個──」她再度吸氣,被他無情的反應刺傷,聲音抖得更厲害。「爸媽還沒回來,我想,你比賽結束後會肚子餓,所以替你捏了一些飯團。」她說道,端起餐盤往沙發走去。
報紙略微下挪幾寸,一雙黑眸盯著她,眸光中滿是懷疑。
「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沒有。」她辯駁著,站在沙發旁,楚楚可憐的望著他。
張徹一看了她幾秒,隨即又把視線轉回報紙上,拒絕相信她的誠意。
他有第一手的慘痛經驗,知道這個小女娃兒,可不像外表看來那麼純真無害。這幾個月來,他們交手過無數次,這個小魔頭雖然只有九歲,但是論起狡猾的程度,可是不輸給成年人。
等不到回應,杵在一旁的書眉又說話了。
「大哥──」
「我不會上當的。」他冷酷的打斷,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小小的身軀氣得發抖,紅唇中逸出傷心的嗚咽,痛苦得像是被他痛揍了一拳。
「你不吃就算了!」她賭氣的大喊,扭頭就走,咚咚咚的跑到門廊上,只剩壓抑的哭聲還迴盪在客廳裡。
細微的哭聲,像針似的扎進心頭,就算是最殘忍的人,也不能無動於哀。張徹一擱下報紙,下顎有束肌肉隱隱抽動,神情也不像先前那麼冷硬。
門廊上蹲坐著一個瘦弱的背影,那纖細的肩,不時隨著啜泣而顫抖,看來好無助、好可憐,讓人好不心疼──
「難道我就真的這麼讓你討厭?」書眉啃著飯團,眼淚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我只是在離開之前,想要跟你和好──」
良久之後,身後終於有了動靜,張徹一走到她身邊,向來只會痛扁她的掌,一反常態的溫柔,親匿的揉亂她的發。
一大一小終於休戰,用這溫馨的舉止,達成停火協議,一同坐在門廊上,看著庭院裡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