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一退就再也沒有回去的可能了。那裡已經完全是年輕人的天下,找到好工作的機率和年齡成反比,而且慘的是,機率是逐年以倍比的速度減退。所以她的辭職信像一顆炸彈,她自已是安然無恙,反而是週遭的親朋好友個個被炸得粉身碎骨。可是她覺得辭職是自己這幾年來所做的最理性、最清醒的一個決定。
當然,沒有人認同她,不過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方梓寧。知道她辭職,他笑一笑,問她想不想去喝一杯。
方梓寧是個自由攝影家,他和很多雜誌社都有合作關係,旅行類的啦、地理類的啦、報導類的,不過他的作品最主要還是發表在「國家焦點」佔大多數。
他一向是個獨行俠,來雜誌社多半都是交稿或是拿支票,中美混血兒的他長得很帥,迷倒了辦公室的一群小姑娘。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跟他熟起來的。那天她被主編訓了一頓,午休的時候沒去吃飯,而是跑到屋頂抽煙,大吼大叫的發洩了一頓,剛好他也上來了,兩個人就聊了幾句。她才知道他居然跟她念同一所大學,他是藝術系的高材生,而她卻不認識這個風雲學長,後來聽到的同學都笑她孤陋寡聞。那也沒辦法呀,為了獎學金,她四年的大學生活穿梭在課堂和圖書館,壓根就沒心思去注意別的。之後他們又一起做「消失的雨林」的聯合報導,她撰文、他攝影,千辛萬苦的跑到巴西熱帶雨林去餵蚊子。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就突然熟絡了起來,合作的機會越來越多。後來總編輯嫌她的報導太過柔軟,於是調了原本在科技新聞部的蔣樂過來平衡,三個人就開始了被同事戲稱三劍客的日子。
最後她離開了「國家焦點」,方梓寧還是背著相機在世界各地亂晃,想到的時候寫寫信給她,有時就只寄照片來讓她嫉妒。但只要他回台灣來,他們一定會一起出去喝杯啤酒,互相消遣對方一頓。
「沒想到我都要三十歲啦,日子過得真快。」
陶舞楓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蒼白的臉、明顯的黑眼圈、沒有精神的嘴唇。她喃喃的說:「真討厭一個人。」
我覺得我自己像怪物。
她在日記裡寫下這句話。
*** *** ***
先是低低的輕笑,跟著是被壓抑的竊笑,再來卻是一陣很明顯的狂笑。
陶舞楓奇怪的看了一眼坐在她旁邊的程心蝶,滿臉的疑問。「你在幹什麼?為什麼笑成那樣?」
「深愛」是家專門出版羅曼史的出版社,從「國家焦點」離職之後,陶舞楓就投入了羅曼史編輯的行列,靠浪漫和……唉,天殺的錯字為生。
她痛恨錯字,而她手上正在校的這本稿子卻是錯字連篇。「溺」水行舟?太神奇了吧,不會死人嗎?近「默」者黑?實在太侮辱不說話的人了。無遠「佛」界?還真是個西方淨土呀。不自由,「母」寧死?得不到自由,叫媽媽去死?有沒有看過二十四孝呀。「集集」可危?是呀,尤其是九二一過後。她恨錯字,更恨自己得把它挑出來。
「我在校稿。」
程心蝶,典型的辣妹,正值朝氣蓬勃的二十三歲,坐在陶舞楓隔壁一年多了,因為坐得近,雖然年紀差了一截,兩個人卻很有話聊。
「你真該來看看這本奇書。」她一臉笑意的說:「很有創意。你想不想試試高空彈跳做愛?」
「嘎?」陶舞楓有些詫異的說:「高空彈跳?」這兩件事能夠扯在一起?是她太過古板還是太沒有創意,抑或是想像力不足?
程心蝶認真的點頭,一臉忍俊不住的笑意,「知道我在笑什麼了吧。」
「懂了。」
陶舞楓開始擔心男主角的安危了。雖然說現在顯微手術很發達,很多東西都能接得回去,但多少會有些瑕疵或者使用不便吧?她猜這個作者一定很不喜歡這個男主角。
「我真是越來越跟不上腳步了,許多經典的做愛場景我都還沒試過。」
程心蝶笑嘻嘻的說,「你不會想試的。」
陶舞楓很實際的說:「現在的新聞什麼都會播,你考慮一下吧。」
像她這種抱著電視不放的老小姐,對這種事情是很清楚的。現在的新聞已經無聊到連小孩不吃線,都可以出動SNG來報導了。
「那還是算了。」程心蝶雖然一向勇於嘗試,但還不想靠這種事出名。她又將頭埋回那本奇書之內,結束了和陶舞楓的對話。
這個時候陶舞楓桌上的電話閃爍了起來,她迅速的接起來,「『深愛』你好。」
「請問陶舞楓小姐在嗎?」那是個陌生,但卻是異常溫柔禮貌的女聲。
找她的,還是個陌生人?是她樂於寄各式各樣的回函去抽獎,在持續兩年之後終於贏得大獎了嗎?陶舞楓搖頭,嘲笑自己那無聊的猜測和想像。
「我就是。」絕對一定是信用卡推銷,或是保險,再不然就是郵購優惠什麼的,反正她也總是只接到這種電話。
「陶小姐你好。我是幸福聯盟的曉葉,我們已經收到了你的資料,恭喜你成為我們的會員。」
陶舞楓呆掉了。幸福聯盟!這四個字勾起了她不怎麼愉快的回憶,事情發生在她二十九歲生日的那天晚上。
二十九歲的寂寞生日,她給自己買了一個小蛋糕、一瓶紅酒,一如往常的下班回家,先收信、壓電梯上樓。就是那封幸福聯盟的宣傳單,讓她開始覺得年近三十、單身、沒有存款,有一份沒什麼搞頭的工作,應該感到羞愧。
敬啟者:你還在茫茫人海中尋覓嗎?你還在為找不到合適的人而虛度青春嗎?你還在週末的夜晚因為沒有約會而感到難過嗎?你已經超過了三十歲,每個月只領兩萬出頭的薪水嗎?你一事無成嗎?你想要一個體貼的男朋友,或者一個完美的老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