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聽來看來都沒事的月皎兮,直至再也看不見丈夫身影後,這才終於忍不住地轉身奔回小屋,趴在床上嚶嚶哭泣,方才為了要讓丈夫安心離去的故作堅強,全都化作了一缸又一缸的眼淚了。
聽見哭聲,在灶房裡忙著的翠兒跑來開心,卻只在門外瞧了一會兒後無聲離開。算了,小姐那種脾氣勸了也沒用的,還不如讓她哭個過癮。
月皎兮直至太陽西下時才終於止住了哭泣,頂著一雙腫如桃核的眼睛,她讓翠兒給勸到了飯廳,看見滿桌子的熱菜。
「我不想吃。」她用哭啞了的嗓子,搖頭告訴翠兒。
「你不想吃,只想哭?」翠兒不由分說地將飯盛滿,連同箸一塊塞進月皎兮手裡,「小姐呀,你就算不為自己也為翠兒想想好嗎?」
「什麼意思?」月皎兮不懂。
翠兒沒好氣的開口,「姑爺從相府將翠兒調來幫忙時說了,一天賞一百兩銀子……」真是破天荒的大方呀!「但姑爺也說了,如果他回來時發現小姐變瘦了,他就要扣我工錢。」
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好奇,月皎兮問了:「怎麼算?」
「只要你少一兩肉就扣我三十兩工錢!」
聞言,那掛著一雙核桃眼的月皎兮噗哧地笑了,按兩計價?相公當這是上市集買豬肉呀?
「只有小姐還笑得出來,翠兒都快哭了……」
翠兒嗔怨地覷了月皎兮一眼。
「原先我還當這回可賺翻了,但瞧你第一天就哭成這樣,就怕等姑爺回來時我還得倒貼銀子給他呢。你也知道姑爺脾氣的,其它事情或許還有得商量,但在錢的方面,他可是半點便宜都不給人的,所以呢……」
她動手將一隻雞腿夾進月皎兮碗裡,懇求的模樣像是幾乎要跪下了。
「好小姐呀,你就算可憐可憐翠兒,無論如何多多少少也要吃一點。」
「你這丫頭也是傻,他怎麼說你就怎麼信?他壓根就沒問過我有多重呢,到時候我跟你一塊聯手,隨意唬弄他不就得了。」
所以拜託拜託還是別逼我吃了吧。
眼見小姐將碗箸放下,翠兒翻了翻白眼,又塞回月皎兮手裡。
「小姐呀,翠兒一點也不傻的,這方法我也想過,可姑爺更精呢,他說他打小計算東西從沒出過錯,對於你呢,他向來都是用摸的,比秤子還要準確,上上下下有瘦沒瘦他一摸就知道了,叫我可千萬別存僥倖心理。」
聽見這話,月皎兮小臉轟地一聲著了火,趕緊低頭埋進碗裡,直至用膳完畢前都沒敢再抬起了。
*** *** ***
午後時分,已在繡棚前埋首了半天的月皎兮,終於停下手邊工作。
她盯著擱在繡棚旁的初稿,輕輕吟念了起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沒錯,這就是她這幅「鳳凰子飛」的主題,她想拿它作為丈夫遠行歸來的禮。
今兒個已是相公離家的第七天了,而她,也總算是憑藉著思念及製作這幅繡品,來捱過了那最難捱的前七天了。
他一定會喜歡的!
月皎兮在心頭竊喜地想,因為對自己的刺繡功夫很有信心。
她已在布上勾了方,也已按初稿配了色。
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一條繡線得由至少四十八根蠶絲線來紡成。
蘇繡之所以能夠做出栩栩如生的作品,析線和配色是其中很要緊的功夫,她必須不斷地混合其它色線,以求捻紡出最貼近原色的繡線。
而那些看來好像是單色的部分,其實都融合了許多同色系的色層,形成層層堆累的效果。
通常一幅上等的蘇繡,至少得花費三至七個月的時間來完成,所以她知道自己得再加快點速度,才能確定趕得及在丈夫回家前完成。
想到他在瞧見這幅繡畫時的驚喜,方才襲身的疲累全都不見了。
月皎兮走出繡房卻沒見著翠兒,這才想起自己先前打發她到城裡幫她買繡線的事了,她用慣了杭州「秀水坊」的繡線,別家的她用不來。
既然家裡沒人能陪她閒聊,相公不在家也不用忙煮飯,她決定到外頭走走。
她原先只是待在屋外林子裡賞花,卻驀然耳朵豎直,因為她似乎聽見有人在哼曲。
為了想要更確定,她一步步地往林外走去,終於聽清楚了那把雖是嬌柔軟沁卻又帶著傷愁的女音,是在唱著什麼了。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癡若雲,抱日西簾曉。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子人。
今年澗底松,明年山頭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月皎兮聽出了那是李商隱的「房中曲」,是他為了弔念亡妻所作的。
詩中寫著前年春天的別離,原以為只是暫別,沒想到卻是天人永隔的結局。
歸來時人已不見,那橫放著的錦瑟,卻能夠存留得比人的生命還要長久。
雖有信心能將此情延展到天地盡頭,甚至是投胎轉世後,卻只怕到時候兩人形貌已改變,即便是相見亦無法再相識了,
許是被那把磁柔嗓音給吸引住,許是因為詩中所描述的分離情景,讓她心有慼慼焉,總之月皎兮再也管不住自己腳步的踱出樹林,來到浣紗溪畔,並在浣紗石上,看見哼曲的人影。
那是個看來和她年紀相仿,身著黃衫的明眸皓齒少女。
少女頭上盤梳著俏麗雙髻,膚色或許不如月皎兮白皙,卻自有一股生命力滿滿的動人神采。
還有少女的雙眸,又圓又大,裡頭滿載著活靈活現的慧黠,乍看下,實在很難和她方纔所聽見的含愁嗓音,聯想在一起。
「我終於瞧見你了!」
明明是兩個毫不相識的人,少女卻在月皎兮出現後,停下了哼曲,瞇眸站起,拍去臀上泥屑,輕輕幾個小跳躍,由溪石跳到月皎兮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