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跪坐在前方的地面上,臉上沾著墨漬,右手以極為稚拙的方式拿著一支筆,似乎是剛剛趴在地上寫字,此時才直起身子跟他說話。
依依在他書房,不足為奇,但是……他猛然跳起,瞪視地面擺放整齊的幾十本帳冊,尚未恢復過來的疲倦立刻牽動他的怒意。
「誰叫你動這些簿子?!」他吼道。
「少爺,對不起。」柳依依抓著筆,左手按住地面想要爬起來。
「你竟敢亂來?!」侯觀雲大步走過去,猛然拉起她的手,在她尚未站穩前已然粗魯地推開她。「出去!出去!別在這邊煩我!」
「是。」柳依依任他去凶,只是低下頭,趕緊扶住最近的一張椅子,再將毛筆放回桌上。「我去幫少爺準備早餐。」
「我警告你,不准你再進我的書房!」他氣惱地道。
「少爺,我勾稽好三十五家商號的帳冊了。」柳依依走到門邊,仍是低頭稟明,「正確金額另外謄抄在白紙上,夾在紅色帳冊裡。」
「你做了什麼?!」侯觀雲實在太過疲累,無法去思考她的話。
「少爺,請坐下來休息,我先服侍你吃過飯,再跟你解釋。」
「走開!」
侯觀雲心煩氣躁,背著雙手在書房裡走來走去,看地上帳冊不順眼,一腳踢開,幾張字紙飛了出來。
父親的病情毫無起色,想問事情問不出來,且平日父親大權獨攬,許多檯面下見不得人的勾當,化暗為明,化整為零,他只能大海撈針,從兩百多本帳冊中去追查到底錢從哪裡來、往何處去,何時該向誰收款,何時該付誰款,他都得一一釐清,不然就會發生那天朱老大以討錢為名、行奪財為實之事……
隨從當天就告訴他,幸好有依依姑娘出面,朱老大才未得逞,他那時忙著奔波救父親,聽過就忘了,這時想起,頓時好像抓到了一條繩索,在迷霧之中找到了出路。
他撿起地上的紙張,上頭的字跡說有多拙劣就有多拙劣,一看就知道寫字的人未曾練過字,然而字跡雖難看,一條條帳務內容卻是條理分明。
他立刻跪到地面,著急地找著紙張載明的「朱家茶行」相關的紅藍兩本帳冊,再一—核對起來。
順手摸來擱在旁邊的算盤,他滴滴答答打了起來。
「少爺,我先打來洗臉水。」柳依依一進門,就看到少爺趴在地上,一手快速翻閱帳簿,一手飛快地打著算盤,她一愣,停住了腳步。
「依依!誰教你這麼勾稽對帳的?」侯觀雲抬起頭,俊臉一掃疲態,兩眼放光,驚訝地高聲問她。
「少爺教的。請少爺先洗臉。」
「我什麼時候教過你?」
「少爺將兩本帳冊放在桌上,我看了一下,就懂少爺的做法了。」
「你看一下就懂?!」早知道她聰明,卻不知她竟可以無師自通!他急問:「就算是帳房夥計,也得點出要領才會抓帳,而且你怎會算帳?縱使你會算術,可帳冊上加加減減的數字這麼多……」
「我打算盤。」柳依依見他總不洗臉,只好擰了一條熱巾子。
「你會打算盤?!」驚奇之外還是驚奇!
「我見少爺會打算盤,我也嚇了一跳。」她將濕巾子遞給他。
「我是小時候學的。」他隨意拿巾子抹了抹瞼,臉色更加容光煥發。「難道你也是以前在鄉下學的?」
「不是,我是進少爺屋子後才學的。」
「我從來沒見過你打算盤啊。」
「我怕打算盤吵了大家,所以拿線串了紅豆,有空時拿出來撥一撥,或是晚上躲在被子裡練習。」
線串紅豆!虧她想得出來!侯觀雲心情突然變得很好,即使眼前侯家岌岌可危,即使父親重病末愈,即使母親天天哭喊抱怨,但這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重擔忽然一下子鬆了,層層鬱積心底的陰霾也開朗了。
她果然是他賴以找到出路的繩索,穿雲過霧,尋到藍天。
「那你又怎會打算盤?該不會是帳房的管事先生教的吧?」
「他們沒空教,我在旁邊看他們的手法,正好那裡有一本快爛掉的『算法統宗』,既然他們要丟,我就拿回來看了。」
「依依,少爺的早飯送來了。」梅蕊探個頭進來。
「我沒空吃。」侯觀雲擺擺手,正眼也不瞧梅蕊。
「你先擱著。」柳依依囑咐悔蕊。
梅蕊趕忙放下托盤,閃出門外。自從少爺回來後,不是冷著一張臉孔,就是隨便罵人,嗚!她好害怕喔,她再也不想服侍這樣的少爺了。
「依依,你幫我。」侯觀雲又道。
「好。」
「剩下還沒勾稽的帳冊都讓你負責了,你做好的部分,我得全部核算一次,確定交易內容無誤後,這才好去跟往來商家談事。」
「好。少爺,你該吃點東西了。」
「我不餓。」
侯觀雲說著,又趴下去翻帳冊,柳依依盯住他略微瘦削的臉頰,看了半晌,便走過去拿了一顆饅頭,蹲到他身邊。
「少爺,吃。」
他抓了過來,看也不看,直接塞人嘴裡咬著。
她順手收拾散亂的帳冊,重新疊好,放到他身邊,見他啃完饅頭了,又起身去拿一碗小米粥。
「少爺,喝粥,小心燙。」
他伸手握住碗,眼睛還是放在帳冊上,唏哩呼嚕喝完粥。
再來是一塊花卷,兩顆肉包,一碗參茶,全靠她一面對帳,一面分心為他拿吃食,餵進了他空虛的肚子裡。
而他,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在自家事業上,神情又變得凝重。
*** *** ***
從日頭升起,一直忙到太陽下山,侯觀雲坐在桌前,望著堆疊整齊的帳冊,心底湧起一股沉重的無力感。
清查完畢,賺錢的事業幾乎全是官商勾結而來的,都讓官府給查封了,損失鉅大且無法挽回;剩下的只是小賺或賠錢,宅子裡最後的五萬兩現銀也全讓大掌櫃拿去救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