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觀雲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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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頁

 

  「空口說白話,你完全沒本事!」

  「沒錯,我是沒本事,更不是侯家的少主。現在侯家的主人是你——侯觀雲!只有你才能出面,也只有你才能挽回侯家,這是你的宿命,你早就長大了,你也知道老爺早晚會出事,這是你該承受的,你若承受不了,就別當少爺,放任侯家倒下吧。」

  「但願我能不承受!」他甩掉她的手,大步走向床鋪,碰地一聲坐了下來,拿手掌掩住臉孔,十隻指頭用力插進發裡,不斷地胡亂搓抹。

  宿命太沉重,他一步步努力排除,卻還是無可抵擋地被捲了進來。

  「以前要是跟著爹,就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如今不跟著爹,還是得做不想做的事、說不想說的話!我能不能什麼都不管了啊?!只管做我自己,去過我想過的日子?!」

  他沙嗄的聲音悶在手掌後面,再也藏不住他極深極深的悒鬱。

  柳依依淚流不止。少爺是受了怎樣的窩囊氣?又是怎樣地忍氣吞聲求人?老爺造孽,為何要少爺來承擔呀!

  過去人家看到少爺的笑,她卻看到他的苦;如今人家看到他擔起家業的毅力,她卻看到了他的軟弱……

  油燈一明一滅,他亂髮上幾莖銀白晃動著,閃出刺眼的光芒。

  一個月前還藏得住的白髮,如今一根根冒了出來,頑強地在他年輕的黑髮上耀武揚威,到底他是憂慮多少心事、飽受多少折磨?

  望著那孤獨的身影,她淚水流了又流,心臟絞了又絞,這時才驚覺他竟是衣不蔽體,像個嬰兒似地縮在床上。

  她立即抹去淚水,拿起擦身子的大巾子,快步走到他身邊,為他覆了上去,輕柔地拭去他身上殘餘的水珠。

  「少爺,先將衣服穿上,別著涼了。」

  「走開,別管我……」他的聲音透出濃濃的疲倦。

  她沒有猶豫,伸出右手,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緊緊握住。

  他紅著眼睛,愣愣地望著她一雙完完全全包覆著他大掌的小手。

  「少爺,最難過的時候都過去了。」她望定了他。

  「是嗎?」

  「日子也許還是不好過,但依依會陪著少爺。」

  「依依!」他的心顫動了,反手抓來那隻小手,緊緊偎住他的臉。

  小而柔軟的手掌彷彿變成了一張溫暖的大被,不止偎著他的臉,也裹著他極度疲累的身心,只要貼近了她,他就能放下一切重擔,安安穩穩地靜臥好眠。

  男兒有淚不輕彈,即便他飽受屈辱,他都嚥下來了;可事過境遷後,今夜在一個溫軟的小丫頭面前,他再也按捺不住地哭泣了。

  他不為遭逢變故而哭,也不為勞累委屈而哭,他哭的是,在波濤洶湧的生命裡,竟還能覓得一方清涼得以安憩,他是何其幸運,能蒙老天如此疼寵!

  「少爺……」她摸著他的熱淚,亦是心疼落淚。

  被迫成長的滋味不好受,這擔子太重了,更何況是迫不得已。

  「依依,我不想生氣,可我一股氣悶苦難受。」他幽幽地道。

  「這不就吐出來了嗎?」她輕拍他的背部,當作是繼續幫他拍出穢氣。「還有什麼想說的,我都聽著。」

  「不說了。」他倚上了她,將頭貼在她的胸口摩挲著。「生氣很難受,氣會喘不過來,胸口很悶,腦袋很脹,還會頭痛……」

  他突如其來的貼近令她感到驚慌,但她隨即釋懷。既然少爺總是從她這兒得到安慰,那她就任他予取予求,好好寵愛他吧。

  「好呀,那少爺就別生氣,我幫你縫個大娃娃,你生氣就揍它幾拳。我先說了,你可別在上頭寫我的名字,那我可不縫了。」

  「我該寫我自己的名字。」他仍是語氣幽微,輕勾一抹苦笑。「我這公子哥兒只懂享福過好日子,什麼都不懂;當初應該積極介入我爹的營生,想辦法扭轉過來,今天也不會有這個局面了。」

  「你想扭轉,老爺會允許嗎?是少爺聰明,故意裝瘋賣傻,啥都不管,否則今天就不止老爺被抓去關了。」

  她總是能明白他的用心。侯觀雲一顆心好似融在溫水裡,身子也變成了輕輕飄浮在水面的花瓣,不需花費力氣,自自然然地就讓清水托起了他,悠然自在。

  「我十三歲第一次跟爹去拜訪官老爺。」他恍惚陷入了回憶裡。「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我爹竟可以為了一塊出產好木頭的山林,故意陷人於罪,讓官府查封整座山,再送錢給貪官,賤價買下,砍下木頭賺大錢……他是我爹,我無能為力。剛開始時我會質疑,卻換來一頓臭罵,說我不懂事、不受教,我只好想辦法送錢補償受害的人家……」

  「所以少爺抄經,為的也是度一切苦厄。」

  「勉強度了吧?至少目前還能保全侯家……依依,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害怕侯家會像江家一樣敗個精光,而我會走上江四哥的命運。」他語氣裡仍透著一絲不安。「我怕這個家還是會垮掉……」

  「少爺永遠不會變成江四爺。」她以手指輕輕順過他頭上的白髮,柔聲道:「侯家和江家也許遭遇類似,可江四爺有他自己江家的命運,他走他自個兒的路;而少爺是侯家的少爺,你只能以侯家少爺的身份去承擔侯家的一切,你和他的路完全不同。」

  她的撫觸輕柔,言語卻如金鐘玉磬,重重地敲擊著侯觀雲的心。

  當年,江照影無力挽回父兄死罪,只得拋妻別子,陪伴老父流放邊關,終致潦倒歸鄉;而侯家雖然不可避免的走上同一條路子,但如今他已挽回爹的罪刑,且只要他一日為侯家少主,他就有那份責任和能力將侯家扭轉回正軌,他已一步步走向陽光,又何必一直回頭望顧江家那片陰雲呢。

  他再也無需懼怕。

  是誰,陪他捱過困厄痛苦,讓他明白了自己已長成一個真正懂得承擔的男人?

  將來,他又希望誰能陪他走過每一天的日子,就像這樣,吐露心事,坦然自在,知心偎依,永永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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