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舊時記憶中的那名東方女子,他的頸背不由得一緊。
他是個棄嬰,是英華將他從水溝裡救了起來,還供他吃穿。
雖然她是名流鶯,卻有著天使的靈魂,她就像這城市一樣,是迷路的天使。
英華究竟是如何來到這城市的,他並不清楚,但像她那樣年輕的女子,在這城市中無親無戚,身無分文、無一技之長,又只會幾句簡單的英文,最後為了謀生也只能出賣自己的身體;像她那樣的例子,在這城市中比比皆是。
她在街頭招攬客人,這城市雖然黃種人很多,但因為她輕柔的語調和那楚楚動人的表情,她在那幾條街還算小有名氣,所以一開始他們倆的生活還算過得去。
起初他以為她就是他的母親,因為從他有記憶以來,這個女人就一直照顧著他。他跟著她說中文,她卻堅持要他也學說英語,他起初不解,後來聽旁人說,他才曉得她和他根本沒有血緣關係,她要他學英語是因為英語才是他的母語。
他為此感到耿耿於懷立誓一定要報答她的恩情,要讓她過好日子,於是他小小年紀就會偷搶拐騙。沒想到好景不常,在他七歲時,英華在一場幫派械鬥中被牽連進去,死了。
從此之後,他就一個人在街頭巷尾討生活,他恨那些害死英華的幫派分子,卻又因為生活不得不向他們低頭。因為他手巧,跑得快,他們便要他當扒手,扒到的錢全要交出去,然後他們會供他和其他境遇差不多的孩子吃食,允許他們睡在廢棄的危樓公寓裡。
他們看似行動自由,其實無論到哪都被嚴密控制著,想跑,沒那麼簡單,那地方是那些人的地盤,很容易就會被人抓回來,他曾跑過無數次,每次都被打個半死!
有時就算有人成功脫離了那些幫派的魔掌,但大部分卻有更糟的下場,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謀生的技能,沒有學歷,甚至沒有身份、沒有社會安全號碼,所以不是重回暗巷,要不就是餓死在外頭……
但縱使如此,他還是想出去,想得到自由,十三歲那年,他成功了,雖然被車撞得差點去掉一條命,但他總算是成功了,成功脫離了那黑街暗巷。
擱在眼上的大手往上移,撫過亂髮到後腦勺,直到摸到那手術的痕跡才停了下來。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天花板。直到今天,他還能清楚記得那下著雨灰濛濛的天空,那時他以為他今生終於解脫了,可他後來才知道,即使他活了下來,即使他物質上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好,他內心的飢渴卻從未饜足過……
他仍是那個黑街的小男孩,仍是那個害怕三餐不繼的男孩。有時,望著鏡中的男人,他仍會看見骨瘦如柴的自己蹲在那熟悉的暗巷角落中瑟縮發抖。
輕扯了下嘴角,他無聲的諷笑著。
他懷疑他這一生會有摒棄不安、放鬆下來的時候。
上午九點,道爾企業辦公大樓。
「道爾先生,這是今日的行程。」一名西裝筆挺、金髮藍眼的男士分秒不差地出現在辦公室門口,遞上了幾份文件,「還有今早倫敦分公司傳來的傳真。」
傑森接過觀看,另一人送來一杯黑咖啡後又走了出去,那衣冠楚楚的男人則站在一旁等著指示。
先審現過那些急件,簽了幾份之後,他才重新看回最上面那份行程表。
「繡品展?」看到其中一行奇怪的名詞,他狐疑的揚眉,看問他那向來幹練無比的秘書。
「中國傳統刺繡藝品展,公司贊助的藝術活動,可以抵稅。」推了下鼻樑上的銀邊眼鏡,凱文班克字正腔圓地解說。
「為什麼我需要到場?」
「選舉快到了,開幕時市長會去,他希望你能到場,以表示道爾企業體對本市藝術活動的支持。」
對藝術活動的支持?是支持那傢伙當選吧!政商、政商,似乎自古以來,政界與商界總是脫離不了關係。
他扯了扯嘴角,諷笑道:「出錢還不夠嗎?」
凱文唇角微揚,不過那笑意一閃即逝,他正色回道:「顯然對他來說是不夠的。」
傑森向後靠向椅背,將那份行程表丟回桌上,「叫卓爾去。」
「卓爾昨晚去了拉斯維加斯。」
他聞言微微蹩起了後,卻沒說什麼,只又問,「亞力呢?」
「副總還在紐約,他錯過了班機,來不及趕回來。」
傑森抿了抿嘴,只好放棄,道:「告訴他,我只去露個臉,不接受記者紡問。」
「知道。」凱文點了下頭,這才拿起簽好的文件,轉身出門處理事情去。
看著向來一絲不苟、有條不紊的凱文走了出去,傑森拿起桌上的黑咖啡喝了一口,整個人因為稍晚要去面對鎂光燈及那些有如蒼蠅般的人群而有些抑鬱。雖然他生活在號稱電影工業最發達的城蚤,他卻對好萊塢一切不感興趣,不知為何,他始終沒想過要跨足娛樂業,也許是因為他從來就不懂得什麼叫做娛樂……
展覽會場外,萬頭鑽動。如意努力的想往前擠,卻因為個頭嬌小而陷在高大洋人的人群裡,眼看前方開幕記者會就要開始了,她卻還在遙遙數十公尺外的地方,而且漸漸被人群往更遠的地方推擠。
前方鎂光燈此起彼落,好像人手機似的,每個人都高高地舉起手中的相機,爭先恐後的拍著照。
「咚」地一聲如意整個人終於被推到了人群的最後方,像豆莢裡的小豆子一般被人給擠了出來,差點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哎喲喂呀——」她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好不容易穩下了身形,卻再也無力重新擠回前方去。
怎麼辦呢?如意試著跳高看著前方,只能隱約瞧見自己的位子被空了出來,其他重要人士好像全到了場,嗯,還是看不太清楚……不過,藝品社的張姐東張西望的,似乎在尋找她的樣子,可惜她雖然死命的揮著手,但因為個頭矮小,還是被前方人高馬大的外國記者給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