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住笑,他們進了電梯。
電梯裡的岳樂舞不安地踢踢腳、摸摸頭髮,悄悄地打量他,接著咬唇、撇嘴,像只不斷蠕動的毛毛蟲。
進了辦公室,接過她奉上的早餐,他胃口大開,邊看報紙邊吃著極為美味的狀元粥,連頭也不抬一下。
「這是企畫部昨天下班後趕出來的週年慶計畫書,各樓層的配合方案今天也會出籠,美食街的部分已經做好了,請總經理過目。」
果然很有效率。周達非淡淡嗯了聲,示意她將文件擺在桌上。
毛毛蟲再度扭動,不安、躁動全寫在身上的每個細胞裡。
他低著頭不去看她,灰姑娘的改造計畫離「成功」這兩個字越來越遠,他開始有些瞭解那句不太文雅的俗諺:「猴子穿上龍袍依然不像皇帝」,又或者「牛牽到北京還是頭牛」。
奇異的,他並不感到失望,相反的,他極有興趣知道她下一步想做什麼;她如何能鼓動其他人對他逢迎諂媚、如何驅使其他人奮發向上?
「你就不能稍微表示一下你對這些事的看法嗎?」終於,穿著湖綠色套裝的灰姑娘還是開口了,永遠像個孩子一樣耐不住性子。
「看法?」周達非望著桌上的文件。「我甚至還沒時間看那些企畫。」
「可是他們真的很努力——」看到周達非不以為然的表情,她的聲音逸去。
「只一天?」周達非慢慢開口:「岳助理,我開始懷疑妳到底適不適擔任我的助理。妳的主要工作似乎不是協助我處理工作,而是協助其他人不被開除,妳是否覺得妳有義務拯救歡樂星球所有的員工?」
「並不是這樣。我的工作既然是您的助理,那麼當然我也要避免你做出錯誤的決策對不對?總經理日理萬機,這種枝微末節的小事當然應該由我來幫你注意啊。」
這次的回答很不錯,從周達非的表情,她確定自己說得很好,鞭辟入裡,連她自己都想給自己拍拍手。
他忍不住終於淡淡一笑。他倒想看看這群由灰姑娘領導的烏合之眾到底能如何盡力打動他。「那好,下午找他們來開會。」
「全部?」
「當然,就是全部。」
「你該不會……」她緊張得冒冷汗。「該不會在開會的時候突然宣佈開除某某人吧?」
周達非想了想。「不一定,要看他們的表現。」
吼!這傢伙一定要表現得這麼惹人厭嗎!岳樂舞努力深呼吸,努力不把手上的文件敲在他頭上,過了好幾秒才咬牙硬擠出一朵微笑。
「好的,我會將會議排入今天的行程中。」但如果下午他真的當著他們的面宣佈開除某某某,她就真的無法肯定自己是否還能這麼冷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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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東西真的可以很簡單,有時候我覺得越簡單的東西反而越美味,就像這碗白粥。」
女人輕巧地攪拌著鍋裡面的稀飯。真奇怪,只是那麼普通的一碗粥,為何她所做出來的卻能香氣四溢,令人忍不住胃口大開?
「但我喜歡耍花槍。」她抬頭對他嫣然一笑,眼光柔柔的帶著點淘氣。「你一定覺得我很恐怖,每次作完菜,整間廚房就死過一次。」
「是……不。」那眼神令人心旌動搖,他才開口,便立刻甩甩頭否認。「不不不,不麻煩,不恐怖,作菜,是這樣的。」
「真的?那你很適合來幫我做事……不過,目前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虎仔蹙起兩道濃眉,這天底下他可還真的找不到有什麼事比得上能天天見到她還重要。
「你當然也在乎這些人吧。」她說著,眼光飄過地下一樓飲食賣場裡的人們。「你不希望他們失業、倒閉,對嗎?」
虎仔不說話。他當然知道這間賣場就快不行了,雖然他是個無根的香港人,但是在這裡也過了好幾年,對這裡不能說沒有感情。顧太太、阿帥,旁邊的九龍仔……他們刻苦耐勞,只可惜這份工作朝不保夕。
「我知道這裡的人全都以你馬首是瞻,他們企望著你能帶領他們衝破困境。」
「我沒那種本事。」虎仔攤攤手。「有的話也不會把自己的攤子弄成這副模樣。」
這間賣早餐、午餐、晚餐,甚至連消夜都賣的港式餐點的確門可羅雀,經常一整天上門不到三個客人,但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很久了。
「你在乎的。」她突然抬起頭,目光灼亮。「半島酒店的主廚,怎可能甘願被埋沒在此?」
虎仔的心跳猛地失速!
他的直覺從來不出錯,這次也一樣。眼前這女子,絕非單純的餐飲顧問而已。他問過了,總經理根本沒聘用任何名為「餐飲顧問」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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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過去幾次一樣,他坐在會議室的正前方,表情絕非倨傲,相反的,他臉上毫無表情,只有那雙對一切瞭然於心的眼睛沉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人們,那模樣像個高高在上的君王,睥睨天下,或者說是參透萬物的智者更貼切一點。
站在他身後,她清楚看到眼前人們明顯寫在臉上的擔憂。他們不知道該如何與他說話,也許他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但卻在這尊貴的男人跟前退卻,只因為他這疏離而又瞭解的態度,他讓人覺得一切都是白談,何必說呢?反正他都知道,也都不屑。
這感覺她並不陌生。有好幾年,她就像他們一樣,在岳樂音面前說不出半句話,姊妹倆形同陌路,直到某一天她回家後發現廚房像是被炸彈轟炸過一樣混亂,樂音臉上、手上、身上全沾滿了各種麵粉、調味料跟食物。
樂音望見她,笑了,可是眼眸裡卻在落淚。
悲傷的智者,但願自己從來不曾明瞭過一切,為自己以為明瞭的一切感到混亂、絕望,而她這個愚者上前擁抱了她,什麼話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