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慣性的欣賞目光停留在丈夫的側面上,這種仰慕丈夫的神色,是每個好妻子都必須具備的……
時空,就停留在這間沙龍中……
陶瓷的思緒一直往下沉,沉落又沉落。
而驀地,一股強烈的不妥當感受入侵。陶瓷望著丈夫的側面,但覺一切都不真實。
她輕蹙雙眉,意圖領會是什麼出錯。
不對勁……哪裡不對勁……
Mr. Stein說下去:「你看,中央上方的邱比特,正把箭射向翩然起舞的三位美女身上。春天來了,是時候談戀愛……」
「啊——」忽爾,陶瓷的雙眼光亮起來。
A Wish A Gift(6)
大概,她已有了頭緒。
不妥當,真的非常不妥當……
Mr. Stein還在繼續說:「左邊的少年是Mercury,他是我們這等庸俗商人的守護神。」
說罷,Mr. Stein幽默地一笑。
靈光一閃,陶瓷頓覺心神晶亮。
她也笑起來。那美麗地綻放的笑容,顯示了她的通透明了。
死神送贈她一個她會真心喜歡的丈夫。
Mr. Stein對妻子說:「可以的話,再送你一幅Botticelli的《維納斯的誕生》。」
陶瓷說不出的感動。她把手伸進丈夫的臂彎內,與他在沙龍中緩緩踱步。
想不到,世上還有另一個品性的Mr. Stein.
Mr.
Stein說:「Vermeer最能把平凡的情景和動態,幻變成一個定格的驚歎。」在他們的沙龍中,擺放了十七世紀荷蘭畫家Vermeer的《讀信的藍衣少婦》。
然後,Mr.
Stein停步下來,對著妻子念了一首詩:「如何當我們死了影子還漂泊,當暮靄遮蔽了羽族的路,虛幻的足跖在臨水明滅的火焰旁漫步……」
陶瓷凝神注視著Mr.
Stein的臉,在詩的音韻中她驚訝得不能言喻。他居然會念一首詩,居然會看懂一張畫,居然會以這一種溫柔與耐性,來與她相處。
Mr.
Stein富可敵國,是白手興家的人物,做事心狠手辣,是典型唯利是圖的商家。認識陶瓷那年他已五十四歲,而她只有二十三歲,他把她當成洋娃娃那樣子去對待,管束與控制她的一言一行,要她接納與實行他所有的價值觀。
陶瓷早已放棄了愛情,只是,她原本仍對和諧的夫妻生活有所盼待。但Mr.
Stein是如此粗糙低俗的人,他吃肉不吃菜;以暴虐的方式與下屬相處;他對家中的侍女不軌;並且對所有他未接觸過、以及不明瞭的事物嗤之以鼻。
在那二十年的婚姻中,她每天迫使自己以一種仰慕的眼神去凝視丈夫。然而,有太多的時候,那如夢樣的目光內,都夾雜了鄙夷、煩嫌、不滿與厭惡。
但Mr.
Stein從不知道,他根本不會細閱妻子的目光。他粗疏而自大,亦無心去瞭解他的嬌妻是個怎樣的女人。二十年的婚姻讓陶瓷摸清這個男人,但這個枕邊人,卻一直沒真心留意過她。
二十年沒有溝通的日子是怎樣度過的?她所走過的每一天,都彷彿依循著母親的舊路,可憐又失意的女人,就會被上天分配一名毫不憐香惜玉的丈夫。
每當對丈夫的言行無法認同之時,陶瓷會想,自己已經比母親有福氣得多。Mr.
Stein供給她源源不絕的財富,又從沒對她不禮貌。只是,沒有愛情,亦沒有太深入的感情。她甚至不懂得如何真心欣賞自己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在皮肉上嬌笑,然後則在心中冷笑。
奇就奇在,Mr. Stein一直以來好像極之滿意她。或者,膚淺的男人自有膚淺的好處。
陶瓷回憶著舊事,只覺得不可思議。二十年,她花了二十年在這樣的男人身上……
在這間沙龍裡頭,Mr.
Stein對陶瓷背誦出另一首詩:「愛情衰蝕的時刻竟已經襲到了,我們憂傷的靈魂是困頓而且疲憊;無須等激情的季候遺棄,讓我們就此吻別,淚滴落你低垂的眉。」
陶瓷的雙眼已噙滿淚水,她哽咽著低聲說:「我的母親亦曾給我念過這首詩。」
這是愛爾蘭最偉大的詩人葉慈的詩篇《葉落》。
Mr. Stein柔情地望進妻子的眼眸內,如此說:「或許是我忽視了你,或許是我不懂得去愛你。但從今之後,我不會再令你寂寞。」
陶瓷的眼淚滾蕩到唇邊,她開懷地看著丈夫,展露出真心的笑容。她說:「與你一起生活,其實也不是差,只是,我從來感受不到生氣。」
在那二十年當中,她沒給過他一次真心的眼神,亦從沒真心與他說過話。此刻,一旦真心真意起來,內心就不期然激動。陶瓷的眼淚流得更急。
眼前這個Mr. Stein似乎已明白了一切,他望著他的妻子,風趣地自嘲起來:「我知,我這種俗人!」
A Wish A Gift(7)
然後,他就輕輕抱住妻子,悄悄地說:「讓我走進你的世界。」
陶瓷歎了口氣,滿心的感歎:「謝謝。」
Mr. Stein說:「告訴我,現在還不遲。」
陶瓷笑著落淚。「我們來日方長。」
Mr. Stein抱歉地說:「是我對你不夠好。但心底裡我是愛你的,也感激你當上我的妻子。」
陶瓷伏在他的懷中拭抹眼淚,但覺已經太足夠。
他願意說出這些話,已經是莫大的驚喜。對男女關係要求不高的陶瓷,並不奢望得到太多。
她搖了搖頭,說:「有過這一刻,已經很滿足了。」
Mr. Stein望著她,這樣說:「我明白你,你嫁給我只為了逃避愛情。」
陶瓷抬眼看進他的眼眸中,忽爾,就被他一言驚醒。再看清楚Mr. Stein的眼神,陶瓷就更加覺得她正處於幻覺與現實的交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