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字在發抖,是拿著同意書的雙手在發抖,他幾乎連筆都拿不穩。
看慣多少大場面、開過多少驚險的刀、救回過多少情況緊急萬分的病人,此刻通通都沒用。英明神武、穩若磐石?遇上了至愛出事,耿於介被打回原形,變成一個最平凡普通、為了老婆心急如焚的男人。
「耿於介!」耿老醫師大喝一聲。「你給我穩住!有出息一點!」
父親這麼一吼,果然有效,耿於介的三魂七魄都回來了,當下深呼吸一口,迅速簽了同意書。
「可以進去嗎?」杜主任等他簽了名後,方問。
耿於介點頭。雖然臉色還是慘白,但眼神已經穩定多了。他隨即安靜離開,去準備進手術房。
「真是沒用。」耿老醫師在走廊上搖頭。「訓練這麼多年,遇上一點事情就慌成這樣,當什麼外科醫師,還想當主任。」
杜主任笑咪咪看著老同學,好半晌,才涼涼接口:「當年,夫人生產的時候,是哪位心臟外科醫師進去陪產,在手術房差點暈倒,還要麻煩小姐拿板凳過來讓他在旁邊暫時休息的?」
耿老醫師突然住口,濃眉、鷹勾鼻的嚴肅臉上泛起詭異的尷尬神色。
「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也別再罵耿於介啦。」杜主任這才微笑著離去。
「杜兄……」耿老醫師出聲叫住老同學。
「放心吧。你耿文仁的孫子一定很強悍,不會有問題的。」杜主任回頭一看,多年老友之間的默契讓他清楚接收到耿老醫師的心焦如焚。他微微點頭,小小眼睛洋溢著溫暖的笑意。
耿老醫師沒有說話,只是彎下他挺直的腰桿,深深一鞠躬,重重請托。
而杜主任不愧是經驗老到的名醫,承他金口,耿家的第三代終於在歷經四個小時、母親輸血一千西西的手術之後,誕生了。
雖然是早產,但果然是個小小鬥士。在保溫箱住了一個月,體重身高都奮力趕上了正常的初生兒。出院之際,被母親抱在懷裡,一進家門,就給了等候在客廳裡的叔叔嬸嬸們來了個先聲奪人。
「好、好健康的哭聲。」良久,二嬸舒渝才餘悸猶存地說。
耿家老三則是與老婆安靜對望了一眼,兩人都終於完全放下了忐忑多時的心。
「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多可愛、多漂亮啊!好像爸爸!」塗茹的母親還是走誇張路線,一見到外孫就湊上來要抱,大嗓門地誇獎起來。
不過寶寶對外婆震耳的誇讚不太買帳,扯直了小喉嚨,更是大哭起來,臉蛋都掙紅了。
一陣忙亂中,眾人沒看見這段時間來幾乎寸步不離塗茹身邊的耿於介,不解地問:「大哥呢?」
「哦,他幫我去拿點東西。」塗茹輕描淡寫地回答。
經過一整個月的調養,她的臉色已經好多了。溫婉素淨的眉眼間,如今儘是為人妻、為人母的幸福光輝。
事實是,因為塗茹曾經流產過,這次特別小心翼翼,懷孕期間什麼禁忌規矩通通嚴格遵守,家裡一票西醫完全放下成見,毫無異議。所以之前雖然回家住了,但她租處那邊東西始終沒有搬回來,就是因為怕動到胎氣。
而今連月子都坐滿了,一切順利解禁;耿於介便過去幫忙打包,把嬌妻心愛的書給搬回來。
從今天之後,他再也不用在床邊朗讀愛情小說給老婆聽了。天知道某些字句動作以文字表現時很美很纏綿,真的要大聲念出來時,有多尷尬!
說穿了也只是疼老婆;坐月子期間不讓她看書怕傷眼力,可憐他堂堂一個外科名醫,還要到處去找催乳的偏方,藥補食補都來。
秋日的薄薄暮色中,耿於介駕車來到塗茹以前的租處附近。
好久沒來了,這裡的一切,彷彿是另一個世界;很熟悉,卻又有著奇怪的陌生感。
停妥車,他下車走向小巷。巷口,滷味攤已經擺出來,老闆看見他,先是瞇著眼打量了一下,然後熱情的大聲招呼起來:「先生!好久沒看到你了!怎麼都沒過來啦?小姐追到了沒?我們也很久沒看到她嘍,是不是搬走了?」
「謝謝關心,她是我太太,上個月剛生產,所以比較忙。」耿於介說著。這麼簡單的話,這麼平淡的敘述,卻讓他整個心都暖起來。
她是他的妻。他們終於有了寶寶。他要的快樂,就是這麼簡單。
「啊?動作這麼快?」老闆大吃一驚,趕快回頭叫老婆:「喂!你聽到沒有?人家小孩都生了啦!」
老婆橫了老闆一眼,遞給他一串烤肉,低聲嘀咕了幾句。
「我老婆說要請你吃啦!」老闆笑得嘴都咧到耳際了。「恭喜你啊,一切都搞定了,真有一套!」
「是啊,一切都沒問題了。」耿於介微笑接過,食物的香氣縈繞在他鼻端。
老闆娘又推推老闆,指指攤子底下,提醒他。
「對喔,差點忘記了。」老闆跑過去打開,裡面有放錢的小保險箱,旋開之後,拿出一個小盒子。「這是你老婆的朋友寄放的。她說如果你或你老婆有來,要轉交給你們,拿去。」
「我太太的朋友?」耿於介微微皺眉。
「對啊,就是那個瘦瘦高高,頭髮短短,老是戴頂帽子的小姐。以前她也住這附近,還常常跟你老婆一起過來的。」
是曹文儀。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像是突然從地球表面消失的人。
塗茹雖然從不主動提起,但耿於介知道,塗茹試著找過曹文儀。打過電話去曹家,也打去她上班的地方問過,得到的答案都一樣──在南部找到工作,已經定了。偶爾會回家,但沒人能確定何時。
耿於介接過只有手掌大的紙盒,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個小小的、以銀色金屬線繞成的、手工打造的精緻裝飾。
拿起來細看,耿於介才發現那是一頂皇冠。
紙盒底部有張小紙片,寫了「恭喜」兩個字。沒有其他。
「她什麼時候拿來的?」耿於介聽見自己在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