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宮裡所發生的一切,就如這窗外的天氣一般,風起雲湧,電閃雷鳴。
剛剛棲到花亭風的傳書,得知事情已經安置妥當,文妲那顆懸了多日的心,終於稍稍放下。
終於,她可以讓自己暫時忘卻煩憂,泡進溫泉,舒緩緊繃的神經。
已經三更了吧?溫泉池中蒸氣氤氳,讓她很想變成一條魚,永遠待在水裡不出來,不用再面對殘酷的世事。
忽然,溫泉池畔,珠簾之外,現出一條人影,輕輕一晃,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
「是誰?」文妲有所覺察,猛然睜開雙眼厲喝道。
「請娘娘更衣,卑職有事想向娘娘請教。」來人淡淡地說。
她心中一緊,怒喝的話語頓時卡在喉間,變成默默無言。
鐵鷹……就算那聲音再淡,她也辨得出是他的聲音。
這麼晚了,他獨闖雅仙宮,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呵,她就知道,自己遲早得面對他,而她最怕的,也是面對他。
她披上浴衣,緩緩步出溫泉池,腳丫子帶著一串水印,直帶到珠簾之外。
自從那日在御花園中相會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他的臉龐似乎更加憔悴了,雖然遮著半邊鐵面,卻可以隱約看到他清瘦的容顏。
她的心一陣抽痛,卻仍要裝出鶯言笑語,彷彿她才是戴著鐵面之人。
「原來是鐵校尉呀,」她聽見自己輕鬆地說,「這麼晚了,你不經通傳就闖入我的浴室,若被宮女們看見,豈不毀了本宮的聲譽?」
「娘娘請放心,」他的聲音像一杯極苦極苦的茶,「我已經點了這宮中所有人的昏穴,此刻發生的一切,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鐵校尉方才說有事要向我請教,不知到底是何事?」其實她心裡很清楚他要追問什麼,並且已經料到他會來。
「聽說最近宮中發生了一件慘事。」鐵鷹的眸子好似一道寒光,緊盯著她。
「這深宮之中,歷朝歷代慘事還算少嗎?不知鐵校尉是指哪一件?」文妲淡淡回答。
「十四皇子忽患哮喘之症身亡。」提到那個人見人愛的孩子,他堂堂八尺男兒也不禁哽咽。
「不是『忽患』,他那哮喘之症是天生之疾,連御醫都無能為力,這一點宮中人人都知曉。」她垂眉,不動聲色。
「十四皇子暴卒之後,淑妃娘娘也自刎身亡,而最受太后器重的樂師柳郁,亦忽然離宮,不知去向。」
「柳樂師服務宮廷多年,也是該請辭歸家結婚生子了,淑妃娘娘不堪失子之痛,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對此本宮也很悲傷。」文妲輕歎一口氣。
「悲傷?」鐵鷹語氣中滿是酸楚的嘲諷,「惠妃娘娘真的會感到悲傷嗎?」
「鐵校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厲聲道。
「卑職聽說,十四皇子和淑妃娘娘的喪事是您一手操辦的?」
「皇上命我辦理此事,我身為淑妃的好姊妹也很想效犬馬之力,有何不可?」背轉身去,她盡力不看他隱藏怒火的臉。
「可卑職聽說,十四皇子和淑妃娘娘的死因並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他逼近一步,直言道。
「關於他們的死因,訃告上寫得清清楚楚,鐵校尉是在懷疑皇上說謊嗎?」
「聖上就算說謊,天下人也不會指責他半分,因為造成這樁慘事的罪魁禍首並非聖上!」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悲涼。
「那麼罪魁禍首是誰?」她咬唇問。
「娘娘心知肚明,不必卑職直言吧?」
「哈,鐵校尉的意思是──那罪魁禍首便是本宮?」文妲忽然冷笑起來。
「卑職也希望不是……」他的語調忽然軟下來,低低的,沉沉的,「是與不是,望娘娘賜教。」
「你想聽實話嗎?」沉默片刻,她深吸一口氣後緩緩道。
「真相到底如何?」他的一顆心提了起來。
「正如你所想──這是本宮所為。」
或許這是一個好機會,一個與他決裂的好機會。
既然不能與他再續前緣,那就讓他恨她吧……恨一個人比起牽掛一個人要好受得多,因為恨意乾脆俐落,彷彿利劍快刀斬亂麻;而牽掛纏纏綿綿,彷彿藕斷絲連,今生兩人的關係都休想了結。
她要他恨她,惟有恨死了她,他才能開始新的生活。
文妲忍住淚花,狠絕地道:「正是本宮親手將這一對母子處死的!鐵校尉,這下你知道了真相,應該滿意了吧?」
「為什麼?」鐵鷹難以置信,情急之下一手扳過她的身子,讓她不能再逃避他的目光,「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與樂師柳郁私通,淫亂後宮,生下混淆皇室血統的孽子,其罪當誅!」她逼自己正色與他四目相對,冶冶答。
「你為什麼要向聖上告密?」他完全不理會她冠冕堂皇的理由,只緊握她的肩質問,「我以為你們是同病相憐之人,你怎麼可以這樣狠心……」
「鐵校尉,話不可以亂說,我與那紅杏出牆的賤人怎麼會同病相憐?」她繼續戴著她的假面,目光雖與他相交,卻不願意與他交心,「聖上憐她侍駕多年,雖犯下滔天大罪,卻也有苦勞,所以沒有公開她的醜事,也沒有將她的兒子從皇冊中除名,只說她們母子是死於病痛,這還不夠嗎?」
「你……」鐵鷹怒極地瞪著她,「事到如今,你怎麼還可以這樣說話?你到底有沒有心?你這個……可怕的女人!」
可怕的女人?
呵,他終於對她絕望了,盼了這麼久,她盼的就是這一刻。
他終於如她所願,可她的心,為何像被震碎的花瓣,無聲無息,散了一地……
「因為,她是我奪取後位的惟一障礙。」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就說得再狠一些吧,她聽見自己清清楚楚道出這個駭人句子。
他果然被她駭住,凝視著她,半晌無言。
良久良久,他才放開她的肩,不再囉唆什麼,只轉身往外走。
步子輕移,像受了傷一般虛弱無力,那一身御林軍統領的銀色盔甲,這一刻在他身上顯得那樣沉重,沉得讓他的頭都快抬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