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說喜歡我的東西,但是姐姐你也這樣說,我很開心。」她眨眨眼,帶一點喜滋滋。
「崇拜你的人,比你自己想像的還要多。因為你對讀者的影響,不僅在今世,要深遠半個多世紀,甚至更遠。」我看到桌子上堆積如小山的信件,「這些,都是崇拜者的信吧?」
「是呀,都來不及看。」愛玲又現出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姐姐,為什麼你說每句話,都像預言似的。好像,你知道很多事,都是我們不知道的。如果你不是神仙,那麼你就是天才,智者。」
我一愣,忽然想,或者所有的智者都是穿越時光的人吧?是因為預知預覺,所以才思維深廣。再平凡的未來人,比起不平凡的舊時人,也還是高明的,因為,他已經「知道」。
傭人走來換茶,果然是奶酪紅茶。
我不禁微笑,但接著聽到稟報:「有位胡蘭成先生求見。」
「胡蘭成?」愛玲有些歡喜,「我聽說過這個人呢。」
我大急,脫口說:「推掉他。」
「為什麼?」愛玲微微驚訝,但立刻瞭然地說,「也是,我好不容易才見姐姐一次,不要讓人打擾。」她回頭吩咐,「跟客人說,我不在家。」
我鬆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又緊張起來。如果胡蘭成不放棄呢?如果他再來第二次第三次,我難道能每次都守在這裡阻擋他?
傭人下去片刻,執了一張紙片上來,說:「胡先生已經走了,他讓我給您這個。」
我偷眼看上面的字跡,秀逸清雋,才情溢然紙上。古人說「字畫同源」,從胡蘭成這隨手寫下的這幾行字裡,我清楚地看到了畫意,不禁百感交集。這的確是個不世出的才子,我有點遺憾沒有見到他的真面目。歷史的風雲和政治的滄桑給這人塗抹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讓我反而好奇: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子,會令張愛玲這樣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傾心愛戀呢?
雖然,在時光隧道裡旋轉時,曾見過他一個背影,但那不能算是認識吧?他站在她的樓下按門鈴,求她撥冗一見。而我,及時阻止了這一次會晤,並期望就此阻止以後所有的見面,最好,他和她,從來就不相識。
但是,愛玲反覆看著那張字條,頗有些嗒然的意味。分明在為這次錯過覺得惋惜。
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們甚至還沒有見面呢,可我分明已經感到,有什麼事情已經在他們之間悄悄地發生了。
「愛玲,我可不可以請求你一件事?」我望著她,迫切地請求,「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見這個人。」
「我不是已經把他推了嗎?」
「我不是說今天,是說以後。以後,也永遠不要見這個人。」
「永遠?你說得這樣嚴重。」愛玲有些不安,「為什麼會提這麼奇怪的要求?你認識胡蘭成嗎?」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認識。但是我知道,他是一個有害的人,對於你而言,他意味著災難。你最好離他遠遠的,越遠越好。」連我自己都覺得口吻如同巫師,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表白,想了想,乾脆直奔主題,「他替日本人做事,替汪精衛的南京政府做事,他是一個……文化漢奸。」
「文化漢奸?可是他前不久還因為寫文章斷言日本必敗南京政府必敗,而被汪精衛關進牢裡呢。」愛玲不以為然地反駁,「他是蘇青的朋友。那次,我還和蘇青一起去過周佛海家,想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呢。」
我又一次愣住。再度感慨自己對歷史的貧乏。說實話,我只是一個張愛玲小說的癡迷讀者,對於胡蘭成的故事卻所知甚淺,對上海孤島時期的歷史,也只有浮光掠影的瞭解。我同樣說不清胡蘭成究竟是哪一年入獄,哪一年出任汪政府的宣傳次長,又具體地做過哪些傷天害理出賣國家民族的事,對於胡蘭成的正面報道甚少,所有的傳記故事裡也都只是蜻蜓點水地提一句「文化漢奸」,歷史的真相呢?真相是什麼,我並不知道。我所知曉的,只是他和張愛玲的這一段。以如此貧乏的瞭解,我對張愛玲的說服力實在是太力不從心了。
而且,24歲。再聰明的女子,在24歲的戀愛年齡裡,也是愚蠢的。我也曾經24歲,清楚地瞭解那種叛逆的熱情,對於自己未知事物的狂熱的好奇,對於一個有神秘色彩的「壞男人」的身不由己的誘惑與嚮往。
關注一個人,先注意他的長處,但是真正愛上一個人,卻往往是從愛上他的缺點開始的。
對於一個聰明而敏感的24歲少女而言,一個壞男人的「劣跡」往往是比著英雄人物更加讓她著迷的。
命運的危機,已經隱隱在現,彷彿蛇的信子,「絲絲」地逼近。
我有種絕望的蒼涼感。
「愛玲,」我困難地開口,「你寫了《傾城之戀》,寫了《沉香屑——第一爐香》,但是,你試過戀愛嗎?」
「戀愛?」愛玲俏皮地笑,「我們對於生活的理解往往是第二輪的,總是先看到海的圖畫,後看到海;先看到愛情小說,後知道愛情。」
我有些失落:「通常,你便是這樣回答記者問的吧?」
她太聰明,太敏捷了,24歲的張愛玲,已經機智活躍遠遠超過我之所能,可是因為她還年輕,還沒來得及真正體味愛情的得失與政治的易變,還在享受榮譽與讚美的包圍,所以尚不能靜下心來沉著地回答問題,不能正視自己的心。
一個人的智慧超過了年齡,就好像靈魂超越身體一樣不能負荷,於人於己都是危險的。
我可以和8歲的張瑛無話不談,卻與24歲的張愛玲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隔閡。
而這種不和諧,張愛玲分明也是感覺到了的,她顯得不安,於是顧左右而言他,站起身走到陽台上招呼說:「姐姐,你來看,哈同花園又在舉行派對舞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