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尋找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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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頁

 

  我再歎一聲,將書插回書架去,轉身間,碰落一本厚殼攝影集,落在地上,翻開的書頁是一幅跨頁風景照,橙黃的天空,綠色的海,海上有點點紅帆——這是一幅關於色彩的展覽,然而轉瞬即逝的瑰麗夕照改變了所有約定俗成的尋常印象,於是天是黃的,海是綠的,帆是紅的,世界,是神奇的。

  畫的右端是落日渾圓,而左端已經有月初掛,淡得像一點影子,一聲歎息。而攝影的標題,就叫作《歎息》。

  我翻過畫冊看了一眼作者署名:沈曹。這應該是一位有絕高智慧的攝影天才,他的天份,不僅表現在攝影的角度,技巧,色彩和構圖的掌握,更在於他通過變幻莫測的海景和日月星辰的對照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對時間與空間的獨特感受。他的攝影,充滿了靈魂和思考。

  售貨員走過來,近乎粗魯地從我手中奪過那本攝影集,檢查著:「看,這個角都摔皺了,再怎麼賣?」

  「我買。」我簡單地說。

  「那好,我給你開票。」售貨員立刻和顏悅色起來。

  子俊有些不服氣:「碰掉了,就得買?這本書幾十塊呢。」

  「幾十塊罷了,至於和她吵半天嗎?」我學著他剛才的口氣說,但是立刻又解釋,「不過我倒也不是怕吵架,這本書的確值得買。」

  「他拍得好嗎?」子俊翻一翻,「街上風景畫,那麼大張,也不過賣三塊錢一張,還是塑料的呢。」

  我失笑。怎樣向子俊解釋攝影作品與風景畫的不同呢?

  和子俊在一起,需要解釋的事情也許太多了。而且,永遠不要指望他能聽明白。

  就好像我同樣也不明白,我和他,這樣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究竟是怎樣走在一起的。

  和子俊相識,遠遠不止十年,而要退回更早,早到小學三年級。

  那年,我剛剛轉學,來到新班級,因為個子高,被派到最後一排和男生同桌坐。那個男生,就是裴子俊。

  當時班裡都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我們這一對,在班裡十分特殊,於是同學們在我來到當天就給我取了個綽號,叫「裴嫂」。

  每天我一走進教室,就有好事的男生高喊:「裴嫂來啦!」於是別的學生便起哄地跟著叫:「裴嫂!裴嫂!裴子俊,你媳婦兒進來了,你還不快去接?」

  子俊很惱火,便故意做出一副很凶的樣子命令我:「離我遠點!」好像他所有的委屈都是因為我。可是,難道我的委屈不是因為他?

  我堅持了一個星期,到底受不了,週末偷偷跑到外婆家去躲起來,到了星期一,爸媽來接我,我怎麼也不肯走,哭著喊「我不要上學啦」。

  媽媽又哄又嚇,逼著我說出理由來,卻毫不體諒:「就為了一個綽號?這算什麼?別人叫是別人的事兒,難道他們叫你兩聲你就真成了人家媳婦兒啦?上學去!」

  多搬一套桌椅來

  最後,還是外婆心疼我,扭著一雙「解放腳」找到學校裡來,跟老師評理:「人家都是男女分開,幹嘛把我家閨女兒配給臭小子一起坐?」

  老師跟外婆講不清道理,只得讓校工再多搬一套桌椅來,讓我和子俊分開坐。但是「裴嫂」的綽號,卻仍然沿用了下來,一直到我中學畢業,在巷子裡遇到老同學,還偶爾被人提起:咦,這不是裴嫂嗎?

  也許綽號這事兒就是這樣,事隔多年,真名大姓未必會被記起,但是綽號,卻是終身的記號,很難忘記。

  不過隔了十年八年再提起,心底裡已經沒有那麼恨,反而會激起一絲溫馨,記憶的風瞬間吹動童年的髮梢,想起若干往事。

  也許是因為這樣,裴子俊才會在十多年後的某個早晨,忽然想起了我,魯莽地闖到宿舍裡來,直統統告訴我,他一直沒有忘記過我,一直偷偷喜歡著我的吧?

  那時我已在杭州讀美院,是出了名的才女,走在柳蔭夾道的校園裡,時時想:這便是林風眠校長當年走過的路吧?摩拳擦掌,一心要等著畢業出來做黃永玉第二,眼界高到天上去,哪裡看得上旅遊專科畢業的裴子俊?

  只不好意思太傷人心,半開玩笑地瞪他一眼:「喜歡?我現在還記著當時你有多凶呢!還說要讓我離你遠點兒,你忘了?」

  子俊滿面通紅,搓著兩手,發誓一樣地說:「以後都不了,再也不凶了,只要你離我近,讓我怎麼著都行。」

  現在想起那副憨態,還讓我忍俊不禁。

  那段日子,子俊隔三差五便坐了火車從蘇州奔杭州,幾乎每個週末,我們都會見一面。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晴西湖,雨西湖,蘇堤,白堤,二十四橋明月夜,映日荷花別樣紅……這些個良辰美景,是要同心上人一起玩味的。便不是心上人,在身邊如影隨形地呆久了,也就慢慢上了心。

  少女情竇初開,往往是因為天氣才戀愛的。柳絮輕沾,隨風依依,無由故地便有幾分離情,每一次落花成陣,弱柳拂風,都彷彿在輕輕說:不捨得,不捨得。

  一次游完了西湖送他去車站,走在柳樹下,站定了,隨手替他拈開粘沾在發角的飛絮,手便被他握住了。

  他的眼睛,在迷濛的季節裡如此多情,看得人心慌。

  被他吻的時候,我嚇得哭了,卻不知道閃避。

  很多年後都沒有想明白,雖然看上去很純很美,可是,那是愛情嗎?

  中間不是沒有試過同他分手。

  吵架、冷戰、道歉、和好……這幾乎是所有戀人的必經之路吧?對我們而言,這樣的過招尤其頻繁。

  我們兩個,性格差異好比天同地,我喜靜,他喜動,一個要往東的時候,一個偏要去西,幾乎沒有什麼時候是意見完全一致的。幾年的相處,都是在我遷就你,你遷就我,就像兩隻寒風中的刺蝟,若想依偎取暖,非得要先磨禿了自己的稜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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