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掉時間大神。」張愛玲肯定地說:「世上的事都有一個本來的發展規律,謂之道。這就像日月星辰自有其運轉軌跡,江河山脈自有其起伏漲落,然而時間大神主張人定勝天,隨意顛倒秩序,斗轉陰陽,這就改變了宇宙的秩序。只要時間大神存在一天,萬事就不由天意,不遵其道。意外將會接二連三地發生,無論是人意,天意,都既不能預知,也不能阻止。現在發生在你一家人身上的悲歡離合還只是微兆,這是因為時間大神的嘗試還處於初級階段,使用它也只還做些怡情任性的小遊戲。但是,改變歷史的意念已經在你們心中產生了,意動則災起。如果再任由它發展下去,後面一定會有更大的災難在等待你們。」
忽然,《傾城之戀》裡的句子鮮明地突現在我腦海中,如江河滾過,滔滔不息:「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傾城之戀》,曾被我視作最旖旎精緻的鴛鴦蝴蝶夢,但是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那不僅僅是男歡女愛,不僅僅是調笑言情,輕描淡寫巧笑嫣然的字裡行間,隱藏著的,是一段最可怕的末日預言。
明明是人生最快樂風光的得意之秋,張愛玲卻在自己的成名作裡為上海的將來做出了鮮明的預示,洩露天機。是以,她未能於她深愛的上海終老,而獨走異鄉,孤苦一生。
狂人在中國五千年歷史裡讀到的只是「吃人」兩個字,我從張愛玲小說裡體會到的卻是「毀滅」。毀掉時間大神,停止逆天行事,我要不要聽她?
她的旨意化作千萬聲唱喝在我腦際鳴響:「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
與這聲音交相呼應的,是一行行咒語般的文字:「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
我摀住耳朵,痛苦地叫起來……
子俊的信,終於還是拆開了,在時間大神的凝視下,徐徐地,徐徐地,展開。子俊熟悉的筆跡躍然紙上,觸目驚心,那封信,寫於我們分離的前夜:
「阿錦: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一定是我出了意外——晚上,當你終於對我說願意留下來陪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這一夜,便是同你的訣別了,所以,我要寫這封信給你……「
只看了這一句,我已經忍不住失聲痛哭了。這又是一個預知未來的噩夢,可是既然他已經有了預感,卻為什麼還要去參加那次冒險?預知而不能逃避,那又何必知道?子俊,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
「……錦盒,如果我不能回來,你一定不要等我,也不要太傷心。在你面前,我原本就是一個蠢笨的,可有可無的人。我總是不能明白你的心意,不能帶給你驚喜……」
不!不是的!子俊,回來!你不是可有可無,你對我比你自己所知道的更重要。你明知道我在等你回來,送我竹紙傘,送我蠟染的裙子,送我偽古畫,送我許許多多可愛的小東西……你答應過要給我挑選許多精緻的藏飾,你怎麼可以讓我失望?我不需要驚喜,我只要篤定,篤定你的歸來,篤定你的心意。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用猜我在想什麼,在你面前,我願意保留秘密,保留讓我覺得安心,覺得得意,覺得高興,就算有遺憾吧,遺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早已經習慣了你,我對你的瞭解,和你對我的不瞭解,我都已經習慣,我不要改變,只要你回來!子俊,我在等你,我不能忍受忽然之間你不再回來了,我不能想像以後的日子都沒有你。子俊……
我痛哭著,呢喃著,語無倫次。如果子俊可以聽得到,一定又會糊里糊塗了,他會摸著頭髮說:「怎麼你會習慣我的不瞭解你?我是很想瞭解你的。難道你不願意讓我瞭解你?」
想到他的傻相,我哭得更凶了,心撕裂開一樣地疼。子俊,他的簡單,他的憨真,他的執著和牛脾氣,原來是這樣珍貴的品性,早已刻進我的生命,生根長大,不能拔除。
有一種愛情叫心心相印,便有另一種愛情叫相濡以沫。然而我卻沒有足夠的智慧,來珍惜我的相濡以沫。
子俊,我對不起你!許多年來,你一直做錯事一樣地在我面前低著頭,小心地自卑地囁嚅:「錦盒,我配不起你。」原來,配不起的卻是我,是渺小的膚淺的我,配不起你深沉無私的愛。是我配不起你!
在牆上對我靜靜張望
我抬起頭,淚眼朦朧中,時間大神在牆上對我靜靜張望,像一個神奇的傳說,像一個巨大的驚歎號,它曾經帶給我多少驚喜,它擁有多麼強大的難以估計的力量,人類發明了它,卻無法準確地估量它駕馭它。
「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那聲音仍在對我命令。
是的,時間大神!一切的孽緣之源皆為了時間大神!是它洩露天機,是它改變現實,是它使一切事物脫離了應有的軌跡。如果不是時間大神,說不定外婆不會死,賀乘龍不會被我重新從記憶深處挖出來,爸爸媽媽也不會離婚!子俊,更不會突然失蹤!
「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毀掉時間大神!」
如果我毀掉時間大神,說不定可以救子俊,可以阻止爸媽離異,會不會?會不會?
忽然間,彷彿有一種力量推動我,不顧一切,舉起椅子奮力砸向牆壁。
我既不是它的發明者,也不是它的駕馭者,但是,此刻,我卻要做它的終結者!
時間大神轟然巨響,從牆上摔落下來,不過是一堆器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