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聽了,轉眼將莊妃看了一看,又比一比自己,這才作罷,低頭答應。眾妃俱又笑了,紛紛道:「還是娘娘金言,令人誠服。」大玉兒也忍不住笑了。
哲哲又道:「日子過得也真快,現在我記起九阿哥出生的情形還後怕呢,大夫們都說只怕生不下來,一轉眼倒這麼大了,都想著要上陣殺敵了。」
這話卻觸動了迎春的心事,不禁臉上一僵,心下黯然,便暗暗地向剪秋、忍冬招手,引她們出來,悄悄兒地道:「今兒是九阿哥的生日,也是伴夏的祭日,我心裡想著,咱們四個一同進宮,各自分房,雖然不是天天早晚在一處,心卻不曾分開過的,便如親姐妹一般。往年每每想著要替她焚些元寶蠟燭紙錢檀香,只恨咱們身在宮中,不得不守規矩,便心裡再有想頭,也不敢輕舉妄動。今天這雪下得好,倒叫我又想起她的冤情來,這轉眼也有五年了,伴夏的靈魂兒也不知安歇了沒有。我有心要祭拜一回,也算盡一盡姐妹的情份。也不用走遠,就到鵠場上告祭一回便好,扒開雪地化過紙錢,再用雪把灰燼一埋,日後雪化了,泥裡水裡,再沒人知道。不知你們怎樣說?」
剪秋、忍冬聽了,也都傷感難過,都說:「很是,正該如此。」
迎春又道:「等下娘娘要到關睢宮去宣旨,我少不得要跟著,等娘娘辦完了事,歇了午覺才好去找你們。你們且想著怎麼走一走守門太監的門路,放咱們出去,只是要做得隱秘,若傳出去給娘娘們知道,大不得了。」剪秋臉上微微一紅,思忖一回方道:「這個我去佈置,總之不叫一個多口舌的人知道咱們行動便是。」忍冬便說:「那我負責準備火燭紙錢。」
三人計議停當,迎春便抽身回來,剪秋和忍冬故意停一下才慢慢地捱進屋來,各自在淑妃莊妃身後站立,偷偷向主子臉上望去,卻見神色古怪,悻悻然的樣子,卻又不像是衝自己生氣,又聽哲哲說:「畢竟也算是一件後宮的大喜事,皇上既這麼高興,咱們總也得鼓舞起來,倒是商議著,怎麼替關睢宮賀喜慶祝一回才是。」越發摸不著頭腦,都猜不出這一會功夫又出了什麼新聞。
惟有迎春因為一早陪哲哲閱過聖旨,知道是那事已經宣過了,打量著晨會將散,早取出大毛氅來備下。果然哲哲又說兩句話,便叫各宮散去,披了那氅,命迎春將灶上的粥盛了,用個裡外發燒的皮套子裹嚴,一個小太監打傘,另一個捧了聖旨,頂風冒雪地,一路向關睢宮來。
關睢宮綺蕾抱著初生的女兒擁被坐著,素瑪生起爐子來,又怕綺蕾冷,又怕被煙火薰著,百般調弄那煙囪,笑道:「人家說瑞雪兆豐年,這便是瑞雪了吧?」
忽然小丫環來報皇后娘娘駕到,素瑪忙跪迎接駕,綺蕾也放下女兒,在炕上向哲哲欠身請安。哲哲忙按住,坐在炕沿兒笑道:「快別起來,仔細著了風。」
綺蕾也趕緊相讓:「請娘娘脫了鞋炕上坐吧,素瑪剛燒過的,暖和些。」
迎春便過來替哲哲脫了鞋,哲哲縮腿上炕,素瑪又另取一床被來替她蓋住腿。哲哲猶呵著手抱怨道:「好冷的天兒,才幾步路就把人凍得僵直板板兒的。」命迎春端過粥缽子來,笑道,「這是梅花鹿茸粥,用梅花瓣兒摻著梅花鹿的鹿茸做的,最滋補不過。這還是那年貴妃的丫頭伴夏臨走的時候兒教給迎春的,統共她也只會這幾樣兒,可惜了兒的。」迎春聽了,益發感傷。
素瑪早過來接了粥缽,將碗燙過,盛了兩碗來,先端一碗給皇后,再端一碗給綺蕾。兩人吃過了,哲哲俟素瑪出門去洗碗,遂向綺蕾問道:「素瑪一年好似一年了。這最近沒有再趕著你叫格格吧。」
綺蕾道:「平日裡是再不會叫錯的,但若半夜裡驚醒,或是聽到我咳嗽,或是聽到我翻身起夜,往往趕過來問:『格格要什麼?格格怎麼樣?』還是不大清醒的。」
哲哲聽了歎道:「這丫頭也是癡心,珠兒一轉眼已經死了兩年了,她還是只管記著格格兩個字。」說著拿了絹子拭淚。
第91節 相逢何必曾相識(2)
迎春忙勸道:「娘娘這是怎麼了?說是來報喜的,倒一直提起傷心的事來。」
哲哲被一言提醒,不好意思起來,笑道:「倒是迎春丫頭說的對,大喜的事兒,我今兒怎的,一再提起死了的人。好在是你,若是那小心眼兒,難保不忌諱。」
綺蕾道:「娘娘念舊,是娘娘宅心仁厚,綺蕾若是忌諱,也不叫素瑪跟著我了。」
哲哲這才抿嘴兒笑道:「你猜我今天來是為什麼?一則看看你,二則還有件大喜的事兒要告訴你。」
綺蕾忙問:「可是前線大捷?」
哲哲道:「你果然聰明。剛才侍衛送來邸報,說清明兩軍膠戰這許久,月前忽然情勢急轉,如有神助一般,短短十天裡,明朝十三萬大軍損失殆盡,僅被斬殺者就有五萬多人,難道不是大喜訊麼?」
綺蕾歎道:「又不知有多少兵士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了。清人是人,明人也是人,難道不是父母所生,沒有兄弟姐妹的?又有那成了親的,知他妻子兒女怎麼樣?咱們在這裡賀喜,他們可不知有多麼傷心難過。」
哲哲笑道:「你這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性格還真是難,只管這樣想,一輩子也別想有開心的事兒。就好比你這裡的神佛,我聽說,你天天為那些沙場上死難的亡靈兒祈禱,念安息經,念完了滿人的又念漢人的,我要是佛,我還嫌煩了呢。但有戰爭,總會有勝有敗,有人想活便有人要死,世上的事,哪裡有兩全的呢?」
綺蕾道:「話不是這樣說。比方我本來是察哈爾的人,我們察哈爾和你們蒙古、還有滿人,這都是大部落,時而為盟,時而為敵。為敵時,你想著要滅了我,我想著要滅了你;為盟時,倒又好成了一個人了。察哈爾先前和滿人拼得那樣你死我活的,戰火連年,也不知死了多少人;現在一旦歸順了,兩家又做了親,再想想當初,竟不知道那些戰事究竟何為?那些死了的人,卻不是白死了?那些殺死人家兄弟姐妹的人,不等於是殺死了自家的兄弟姐妹?又好比今天的漢人,明清對敵時都只要對方死,但是將來不論是皇上取了天下,還是明軍得了勝利,總之戰爭總有結束的一天,到那時,今天的殺伐又是為什麼呢?所以說,天下所有的戰爭,都無非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好比手足相殘一樣,總之是傷天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