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談論著,小丫環進來報說轎子到了。睿親王妃頓時著忙起來,呼地站起身來便往外走,烏蘭忙忙拉住,拾起絳紗披風來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細地理妥鈿子絛子,才相隨跟出。
這裡多爾袞和傅胤祖已經在大門前下了轎,卻命抬綺蕾的轎子一路不停,逕直抬進門去,早有十幾個王府小廝迎出來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藥匣家什,多爾袞便攜了胤祖的手一同進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禮,整頓了衣冠,這才落後半步恭敬隨進。
入門處迎面一道巨形陽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時正值日落時分,夕陽如血,探過牆頭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轉過照壁,正對著大堂,兩側開角門通向內院,以雕欄畫柱抄手遊廊連接,四個婆子已經候在那裡準備接轎桿,然而多爾袞親自押著,並不叫停,只揮揮手命仍往裡走。一路山石穿鑿,溪水潺潺,鹿奔兔躍,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細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後花園,睿親王妃正率了丫環站在門內迎接,見到幾個漢子直闖進來,嚇得躲閃不迭。胤祖少不得硬著頭皮上前廝見了,匆匆行過禮,未及多說,只跟著多爾袞,腳下不停,穿花拂柳,來到花房門前。多爾袞這才命轎夫們停了轎走開,又親自指揮著丫環用纏籐軟榻將綺蕾抬進房去。
睿親王妃定下神來,忙忙跟著進去,待到看清了綺蕾的真面目是個只有半條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然而見到多爾袞如此緊張隆重,卻又不禁好奇,也跟著鄭重起來,吆三喝四看著眾丫環將綺蕾安置穩妥,又請傅胤祖去看過他的居處。
胤祖重新上前施禮,這才算正式見過了,睿親王妃又將四個丫環叫到面前來命令見過大夫,丫環們便垂著手齊問了一聲傅先生好,王妃罵道:「不懂規矩。」丫環們忙跪下了。胤祖忙親自攙扶起來,連聲說不必多禮。王妃又和顏悅色地,再三說這幾個奴才以後就歸後花園使喚,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她們做,住在府裡千萬不要客氣云云,胤祖恭身謝過,又領了茶,管家來報前廳已經擺出飯來,便請眾人過去用飯。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親王府安頓下來,除每日早晚向睿親王請安問候,再偶爾進宮向皇太極回話外,心無旁騖,日夕只以診治綺蕾為要事。可幸這後花園一帶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療傷養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門與前庭相通外,北牆又有一後門直通街上,方便眾醫生出入,免得與王爺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極與睿親王兩重恩寵,自覺任重,診方布藥十分盡心,正可謂施盡平生絕學,不敢絲毫大意。
第13節 多爾袞和綺蕾結成同盟(1)
綺蕾沉睡著。
任憑眾人如何為了她鬧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無所知。
這個至今還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到來給盛京城帶來了多大的驚擾的,更不知道在這一場夢中,她的命運已經被幾次轉手。
她的夢境,仍然停留在剛剛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爾部草原上,那裡長眠著她慈愛的父親,英勇的兄弟,他們的亡魂在對自己哭泣,哭訴著慘死的命運和破碎的家園。
夢境支離破碎,不僅因為昏迷,也因為痛楚。太強的恨與太深的愛都會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裡耗盡了,在她踏著父兄的屍首跨步上前,將劍尖刺入皇太極胸膛那一刻就耗盡了。倒下的時候,她沒有哭也沒有笑,因為她不會哭也不會笑了,她從此是一個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體可以活轉,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爾袞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劍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夢和醒也沒有清楚的界限,她偶爾會睜開眼來,被人強灌幾口藥汁或者參湯,接著便又沉入黑色的夢鄉。
傅胤祖使盡了渾身解數,卻始終不能令綺蕾真正醒來。睿親王一天幾次地過訪,已經明顯不耐煩,傅胤祖只得據實稟報:「這位姑娘受傷很重,所幸體質強健,底子好,並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裡,完全沒有求生意志,根本不願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經放棄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爾袞皺眉沉吟:「昏迷以來,她從沒有醒過嗎?」
「醒過幾次,但是時間都很短,略睜一下眼,就又睡了,問她話,也不肯回答。」
多爾袞便猜到幾分,吩咐說:「下次只要她醒來,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來報,說綺蕾醒了。多爾袞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趕去,只見傅太醫正同著藥童合力為綺蕾灌參湯,綺蕾雙眼緊閉,只是微微地搖頭,似不欲飲。
多爾袞揮退眾人,親自接過湯碗來,坐到綺蕾床前,問:「你還記得我嗎?」
綺蕾微微睜開眼來,目光沉靜,黑亮而凝定,雖然剛剛醒來,卻看不到絲毫的迷茫與怯懼,專注地,深沉地,久久望著自己,倏然一閃,似乎想起了他是誰,神情略帶驚訝,不說一句話,卻已經勝過千言萬語。多爾袞只覺那目光如兩道利箭射穿了自己,整顆心忽然變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嗎?太醫說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說話。」
可是她不想說話,雖然從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經想起他是誰,也記得他就是那個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點要了自己命的滿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沒有恨,也沒有懼,只是輕輕地一閃,就又閉上了眼睛。
多爾袞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殺手鑭,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極沒有死!」
她的長睫毛一震,立刻又睜開眼睛來,震動而專注,在他臉上搜索著新的訊息。是的,皇太極,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後的心願,她親手將劍刺進他的心,他怎麼會沒有死?怎麼可以?如果他活著,自己的死還有什麼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