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陽,明崇禎帝這一天將會駕幸御花園的萬壽山,宮眷宦官穿著菊花補服隨同登高,飲菊花酒,吃迎霜兔,以賀重陽;而滿洲大汗皇太極,則要在這一天率領諸貝勒及八旗好漢遠行葉赫圍場,塞外打馬,登高圍鹿,直到過了冬至祭天大禮方回。
皇太極告訴綺蕾:「好好等我回來,我要親手殺隻老虎剝了皮來給咱們的小阿哥做帽子。等我回來,新宮也該建好了,我連名兒也想好了,就叫『關睢宮』。『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就是我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等我回來,就賜你住進去。」
一句話倒有三個「等我回來」。這樣的婆婆媽媽依依不捨,對於皇太極同樣是新鮮的經歷。直到出宮前一瞬,他還在執著她的手一再央及:「靜妃,自你進宮以來,我對你百依百順,但只不見你對我笑上一笑,這次回來,我讓你住進自己的宮裡去,你肯不肯對我笑一下?」
連問三聲,綺蕾只是低頭不答。
皇太極歎息:「求江山易,求美人心難。古有褒姒千金一笑,只不知欲博愛妃一笑,當須幾金?」直至出宮,仍耿耿不能釋懷。
偌大的宮庭彷彿忽然空蕩下來,雖然並沒有少多少人,但是大汗不在,眾嬪妃失去了爭寵的目標,便頓時失了心勁兒。
莊妃自從那個春夢一般的午後,就把多爾袞的名字烙在心上了。她開始夜復一夜地夢到他,並在夢中與他交合,纏綿,無始無終,沒有足夠。
開始她還每隔幾天便遣人去睿親王府請福晉過來敘話,並且前所未有地以一種近乎慇勤的態度來待她。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也許這便是所謂的愛屋及烏吧?她只是渴望著見到多爾袞身邊的人讓自己有一種親切感,並想聽聽別人怎樣閒扯自己喜歡的人,不論說的是什麼,她都願意聽。
可是多爾袞不在府裡,睿親王妃便沒了什麼新聞,所思所述,無非都是家中生活起居瑣事,甚或丫環如何調皮搗蛋不聽話也要絮絮幾次,令莊妃大不耐煩。
這個拙於口才鈍於思維的表姐從來都不是她的朋友,她們惟一的共同點,就是曾經擁有同一個男人,或者說,曾經為同一個男人所擁有。
多爾袞的離開使得睿親王妃的面目越發可憎,莊妃不由得遷怒,也不再找睿親王妃來敘話了。
這弄得睿親王妃很糊塗,她不明白莊妃為什麼對自己忽然那般熱情,而如今丈夫不在家,她正想到宮裡散散悶,莊妃卻又不召見自己了,忽如其來的冷淡與忽如其來的親熱一樣,都使她感到惶惑而茫然。
而莊妃的遊戲已經回到了小時候。她想起小時,每當多爾袞出征她就跑到代善的帳篷裡抱著他的衣裳等他歸來;而每次他歸來,她就第一個跑到戰士的馬頭前,載歌載舞,又唱又跳,讓他一走進盛京就看到她的身影;她還想起了那次改變過自己在皇太極心目中地位的圍場秋獵,好不好再來一次男扮女裝,衝到圍場去給大汗一個驚喜呢?
圍場的管理不像宮中這麼嚴,說不定可以找到機會同多爾袞私會。但是,這會不會太冒險了一些?如果大汗不願意自己出宮,會不會就一怒之下廢了自己?
關於多爾袞的記憶與憧憬佔據了她整個的身心,這些個胡思亂想轉移了她對綺蕾的仇恨,尤其大汗不在宮裡,邀寵之戰沒了目標,就更加減了鬥志和敵意,加之綺蕾能文擅賦,才思敏捷,雖然不喜說話,然而自有身孕後為人隨和許多,閒時與莊妃聯句吟詩,談講學問,也頗投契。因此這一段時間裡,兩人的親近和睦倒不是裝出來的。
這日因提起前人佳句有意思相同而用句不同的,又有用詞大抵一致而意思相差萬里的,莊妃因說:「同寫恨,『砌成此恨無重數』便不如『人生長恨水長東』來得現成而雅,更不如『此恨綿綿無絕期』;同寫情,『但願君心似我心』,竟不如『換你心,為我心』,何等痛快淋漓?同寫愁,『一江春水向東流』便不如『舉刀斷水水照流』,將無奈之愁竟寫盡了。」
綺蕾搖頭道:「我卻不這樣看,自古而今,詠得最多的就是一個愁字,是相思也愁,相聚也愁,花開也愁,花謝也愁,然而真正愁起來,其實不需著一字而愁自見,如李後主之『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易安之『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這些都是真正刻骨銘心之愁;便是將一個愁字明白寫出的,意境也有高有低,愁情有濃有淡,似『無邊絲雨細如愁』便是淡愁,『西風愁起碧波間』勝之,『以酒澆愁愁更愁』更勝,既至『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已為濃愁矣;而凡此種種,歸根到底,都不如李易安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莊妃聽得「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之句,臉色大變,滿腹狐疑,只得強笑道:「果然好句,一個愁字都說不完了,那自然是真愁了。」
兩人正自閒談,不妨大妃哲哲自外走進來,笑道:「好好兒地,幹嘛左一個愁字,右一個愁字的?哪裡便有這許多愁?」
莊妃和綺蕾連忙起身讓座,哲哲笑道:「我也不坐了,今兒來,原是想著天氣好,約你們兩個往園裡走走。不想你們在這兒對著談愁呢。既說起易安詞來,我倒想起另一句來,說你們兩個可是正好。」
莊妃綺蕾忙問是什麼,哲哲故意沉吟片刻方慢慢地道:「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莊妃聽了笑起來,恭敬道:「姑姑平時只自謙說不懂這些,真個搬起古書來,連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都不是對手。我白白每日從早到晚裡讀書,也還不及姑姑,曉得拿巧話兒來打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