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因教習《霓裳羽衣曲》一節,綺蕾遂溯本窮源,從容講解道:「樂曲乃天籟之聲,為風霜雨雪雷電寒暑以至松鳴蛩吟泉嗚鳥咽之綜合,每一曲調所成必是作曲人心有所感,靈與物通,承天地之氣,稟萬物之理,心與意合,意與聲合,遂歌以言志,成其新曲。故學曲必先知其所宗,明其所志,如此方能真正領略曲調所言之幽深微妙,不致刻舟求劍、畫虎不成反類犬耳。」又道,「歌曲往往因哀怨而動人,越是哀調越是委婉,曲調也愈多變化,如典徑通幽,如深谷回聲,攝魂奪魄,催人淚下,千回百轉,欲罷不能。此皆是因為大凡為人者,喜則為舞,哀則為歌,所謂長歌當哭,成其哀曲矣。」
海蘭珠點首領教,悉心揣想一回,笑道:「如此說來,靜妃先生每每彈奏,必定聲可裂帛,哀感頑艷,幽怨中藏有兵戈之氣,莫非心中有甚大志向麼?」
綺蕾一愣,知海蘭珠為人玲瓏透剔,聰明敏悟,不敢多做糾纏,故避而不答,只板起面孔繼續講解道:「今以唐玄宗《霓裳羽衣曲》為例。玄宗生平酷愛音律,其中尤喜笛與羯鼓,時貴妃每每歌舞,玄宗往往親自執笛伴樂,並親自擴充樂坊十部,為燕樂、清商、西涼、龜茲、疏勒、康國、安國、扶南、高麗、高昌。而十部樂中,以中原樂舞為主,兼及邊地曲風,遂使樂曲更多變幻,更富表現。昔興慶宮沉香亭賞花宴上,玉環乘興而舞,玄宗召梨園弟子中十數高手歌詠奏樂,時宮中第一歌者李龜年執檀板而歌,玄宗阻之曰:賞名花,對妃子,豈可用舊樂詞?遂命李龜年持金花箋,宣翰林學士李白呈新詞。李白索酒盡興而飲,揮就《清平樂》三首,其中以『雲想衣裳花想容』一首為上。李龜年當即調弦配曲,貴妃持玻璃七寶杯而歌,玄宗親自為笛,每每曲之將盡,必故意拖長笛聲以媚之。」
說到這裡,海蘭珠又忍不住打斷道:「可惜大汗不會吹笛子,不然宸妃歌舞時,大汗若也能吹笛伴舞,何等盛事?」
綺蕾不理,繼續道:「玄宗既好樂曲,復好仙術。每制新曲,往往託言夢中仙人傳授,名曲《紫雲回》、《凌波曲》都是如此,《霓裳羽衣曲》亦如是,這便是意與神合的典型例子。傳說玄宗某年登上三鄉驛,望女山而感光陰易逝,人生無常,悠然神往極樂無憂的神仙生涯。是夜回宮便得一夢,有仙女以桂樹枝引他入月宮,見數百仙姬在廣庭上歌舞,舞姿曼妙,曲聲悠揚,迴旋往復,清妙不可言,遂暗暗記憶在心,醒而錄之,卻已忘記大半,惟剩斷章片曲,忽忽若失。數年後西涼府都督楊敬述進獻印度《婆羅門》曲,玄宗以為和《霓裳羽衣曲》絕類,大喜過望,遂兩相糅合,成就新曲。貴妃以女道身份入宮後,又將此曲略作改動,配以舞蹈,即為霓裳羽衣舞。其舞衣中大量使用了道教的羽服、幡節,即是這個緣故。」
海蘭珠恍然大悟:「難怪這曲子又華麗又哀傷,每每聽聞,總叫人忍不住地想要流淚,卻說不出到底是怎麼一種難過。原來卻是有這些緣故。」便要扭著綺蕾學習演奏這《霓裳羽衣曲》。
綺蕾搖頭道:「你根基尚淺,不可眼高手低,盲目求進。欲學《霓裳》,須先習《水調》,再學《紫雲》、《凌波》,循序漸進,方可有成。」因取下琵琶來,道,「豈不聞『樂工彈琵琶,美人歌《水調》』?今日便先從這《水調》學起。」因抱琴於膝,輪指彈唱詞人李嶠之《水調》曲曰:
「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
不見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飛。」
她們這裡教學彈唱,卻早驚動了皇太極聽見。他下朝後便順路往永福宮來,正聽見綺蕾彈一回又說一回,因難得聽她這樣多話,便不許宮人通報驚動,只立在窗外廊下靜聽。因聽到海蘭珠「可惜大汗不會吹笛子」之語,不禁微微一笑。服侍的一眾太監宮女不知如何是好,都互相呆呆地看著發愣,跪在院中不敢起身,倒跟著海蘭珠一起上了回聲樂課。
綺蕾述及貴妃道衣歌舞時,皇太極心中已有所感,及至後來綺蕾唱起《水調》來,聽得「富貴榮華能幾時」一句,大不悅意,不禁掀簾子進去,笑道:「傷感太過了,不可再彈下去。」
綺蕾不意他在外偷聽,驀地一驚,手下用力略過,弦「崩」地一聲斷了。海蘭珠忙跳下炕來請安。皇太極笑道:「古人云高山流水,知音斷弦。今日宸妃弦斷,莫非是為了我麼?」因親手挽起綺蕾來,又叫海蘭珠不必多禮,仍舊如前談笑才好。
然海蘭珠終覺忸怩,告辭不是坐也不是,只自捻著衣角含羞不語。綺蕾也呆著臉不肯多話。皇太極倒後悔起來,心道早知這樣,不如就別進來,仍叫她兩人說說唱唱的讓綺蕾散散心才是。
轉眼立春既過,綺蕾遷入關睢宮居住,永福宮頓覺冷清下來。海蘭珠落了單,大為不捨,每日早早晚晚,仍然只管纏住綺蕾學琴,除了夜裡要回永福宮住宿,一天裡倒有大半天是耽在關睢宮的。
皇太極每每撞見,深以為罕,閒時向哲哲道:「你這個侄女兒,天上掉下來的一般,倒是人見人愛,連綺蕾也肯與她親近,想必是個人物。」
哲哲撇嘴道:「你要誇就誇,只別扯上別人,怎麼我侄女兒好不好,倒要憑某人眼光來定不成?莫不是那人不與我侄女兒親近,我侄女兒就不是個人物了?非要等某人點頭說好,大汗才肯跟著拍手不成?」隔一時又道,「大汗若是果真看好了,收在宮裡不就得了?何必閃閃爍爍的。反正我和玉兒已經進了宮,加上珠兒,正好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