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既然保了皇太極第一次,就願意再保他第二次,一直保全他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分鐘。他要看著他的皇叔登基稱帝,君臨天下。然而如今,他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大概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薩哈琳看著面前英氣逼人的十四叔多爾袞,忽然覺得懺悔。這才是先皇太祖努爾哈赤欽定的真命天子,這才是千里遠征制誥之寶的真正主人,這才是最該登基即位的大清皇帝呀。冥冥中,是誰的手撥弄是非,將是非顛倒,君臣換位?而自己,在這場篡位之戰裡,又起著一個怎樣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作用?他雖不悔,豈能無愧?
他看著多爾袞,良久,忽然說:「爹,我有幾句話要單獨問問十四叔。」
代善看看薩哈琳又看看多爾袞,想要勸阻,又不忍心,看看薩哈琳的氣色倒好似比往時略精神些,料想略談幾句亦無大礙,便點點頭避了開去。多爾袞遂坐到薩哈琳身邊,握著他的手問:「你有什麼話要說?」
「十四叔,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麼事?」
「你說,怎麼樣,才算是真龍?」
多爾袞一愣,心中百感交集,許久,淡淡說:「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也就是說時勢造英雄了。」薩哈琳又是慘然一笑,「十四叔,我惟有對不起你了。」
「你沒有錯。」
「每個人都有理想,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從小到大,我一直很崇拜四叔,視他為英雄。」
「你沒有錯。」
「論輩份我雖然叫你十四叔,可是論年齡還長你八歲。我八歲的時候,你剛出生,四叔已經二十歲,是草原上最神武的鷹。有一次他帶我去打獵,我的馬受了驚,把我摔下馬背,眼看就要被別的馬蹄踏到,四叔飛馬趕來,一手掄出套馬索死死拉出馬頭,另一手拋出鞭子把我捲起來揚到半空,再穩穩接住。當時我嚇得哭都忘了,覺得他簡直不是人,而是天兵天將。從那以後,我就立了誓要服從他,追隨他,惟他馬首是瞻,別說他讓我推舉他即位,就是他讓我去死,我也一定赴湯蹈火,絕無為難。十四叔,我惟有對不起你……」
「薩哈琳,你沒錯。」多爾袞再一次說,已經虎目含淚,「你的話我已經明白,別再說了。」
然而薩哈琳恍若未聞,依然絮絮地說下去:「那一年,大汗病逝,你十五歲,我二十三,四叔三十五,他要我推他即位,我毫不猶豫,在我心裡,你和他沒法兒比。你只是個小孩子,四叔卻已經屢立戰功,難道讓我不推大英雄,卻推一個小孩子嗎?可是這些年來,這些年,十四叔,你的功績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早已經超過了當年的四叔,這莫大江山是你打下來的,這制誥之寶也是你贏來的,可是十四叔,崇拜一個人,效忠一個人,有時候也是一種習慣。十四叔,我只有再次對不起你……」
「薩哈琳,別說了。」多爾袞心潮澎湃,彷彿有洶湧波濤在胸中起伏,張開口就可以噴波吐瀾似的。天下英雄惺惺相惜,雖然薩哈琳效忠的人不是他,可是身為武士,精忠報主,難道不也是一種英勇嗎?面對薩哈琳的瀝膽之言,他非但不會抱恨,反而益發敬重,慷慨道:「你的話,已經不必再說,我都明白。四哥能有今天,未嘗不是君權神授,天意所歸。事已至此,我無怨。」
「你果真無怨?」
多爾袞點一點頭:「無怨。」
「十四叔,大典之日,各貝勒會宣誓效忠,你的誓辭裡,會有我的聲音。我在天之靈看著你。」
多爾袞閉一閉眼,暗暗歎息,稍頃,復睜開眼來,重重點頭:「我和你,一起宣誓效忠!」
薩哈琳欣然微笑,伸出手來與多爾袞重重相握,微一用力,復又撒開,就此闔然而逝。
一時禮親王府舉起哀來,文武百官聞訊趕來,並皇太極也親往弔唁,幾次舉哀,甚至哭昏過去。眾貝勒親王屢勸方止。多爾袞冷眼旁觀,終不知皇太極種種造作,究竟是真情痛惜還是收買人心,但是薩哈琳臨終所言在腦際耳畔久久徘徊不去,卻實實將他爭帝謀位的心灰得一分兒也沒有了。
皇太極自此聲望更震,建朝之議瞬息傳遍寰宇,四海歸降,八旗誠服,都說大金雖然戰果赫赫,勢力日張,然而向來一則強攻,二則聯姻,像這樣用招撫懷柔之策不損一兵一卒而使敵人來降還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難怪會憑空得到天符瑞器的制誥之寶。
人們只當這是一個帝王走向輝煌的仁慈之舉,然而沒有人想到,在這場決定天下命運扭轉歷史乾坤的戰役裡,還關著一位多情的勇士,一位無情的妃子,以及一個有情反被無情惱的未來皇帝。
第57節 皇太極登上皇帝的寶座(4)
天聰十年四月十一日(1636年),皇太宗登基稱帝,改國號為大清,舉行了一系列莊嚴而複雜的儀式,向天下宣告他的君權神授。
於此前三日,皇太極已行焚香沐浴,齋戒三日,至十一日這天,晨光微曦,曉月未殘,皇太極身著蟒服,雕鞍寶馬,英姿勃發,君臨天下,在眾王公貝勒及文武百官的簇擁下策馬前往德勝門外天壇。
壇上安放一張香案,上鋪黃綾緞,設「上帝」神位,擺放香爐、燭台、供器及祭品。諸貝勒大臣分列壇前兩側,以代善為首,下為濟爾哈朗、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岳托、豪格等愛新覺羅氏家族的兄弟子侄,其次為諸額附、固山額真、六部大臣;並耿仲明、尚可喜等漢臣;外藩蒙古有察哈爾、科爾沁等十六部四十九貝勒;還有滿洲、蒙古、漢軍文武官員亦各按旗序排列;並朝鮮李氏王朝也派有使臣前來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