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一塊胎記呢」大媽媽看了看,臉露訝異的神情說,「這是一塊很特別的胎記」
爾後,大媽媽梳開她纏結的頭髮,用芸香水替她抹眼睛。在她乾裂的嘴唇上塗上百里香的花蜜,接著把她從浴盆裡抱出來,用一個紫色天鵝絨粉撲為她撲上香粉,讓她的長髮披散,給她套上一件圓頂白色寬袍子,像給天使穿的那一款。
她羞澀地抓住長到指節的兩個衣袖,第一次抬起頭來看大媽媽。
「天哪!」大媽媽驚歎,「你這小人兒是世上最精緻的造物!」 又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藍月兒」她回答說。
大媽媽憐惜地撫撫她的臉蛋,說:「藍月是一種玫瑰呢」爾後她問她:「你父母呢?
她的鼻子動了一下,眼裡漾著淚光。
「是不是給洪水沖走了、」
她垂下了眼皮,沒回答。
「你喜歡留在這兒嗎、」大媽媽問她。
她看著大媽媽,看到她蜜糖色的眼睛裡去,看到她那一頭顏色像九重葛的紅髮裡去,看到她頭髮上的紫丁香裡去,對她充滿好奇,覺著大媽媽有一種很神秘的氣質,眼睛周圍好像有光暈。於是,她點點頭。
「你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是誰教你的」大媽媽問。
「我媽教我的」她回答說。
「太慘了,不要再唱啦!我明兒教你唱一些新歌」大媽媽對她說。
5
第二天,大媽媽把船上的七絃琴手找來。琴手是個天生的陰陽人,名字叫但夢三,皮膚白裡透紅,愛穿白襯衫、黑背心、黑色長褲和一雙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綁帶皮鞋,看上去是個翩翩風度的美少年,臉上卻永遠帶著憂鬱和痛苦的神情,叫人看了心疼也心軟。
但夢三溫馴又善良,話很少,肯犧牲吃飯和睡覺的時間來幫船上的歌女練歌。貝貝很疼他,起初總會偷偷在他的飯菜裡加入一些她自認為滋補的藥材,希望他吃了會變得像個男子漢,結果卻害但夢三一天半夜在床上噴了一大灘鼻血,血一直從床上流到床緣,流向地板,流出樂師門的房間,經過船緣流向甲板,然後從那兒緩緩流到河水裡,引來一群嗜血的魚兒張著嘴巴在船頭狂跳。一個水手循著血跡找到但夢三的時候,他昏昏沉沉,臉露慘白的微笑,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冥河,全靠柳色青青用藥把他救活。
「這是他的天命啊!」 大媽媽狠狠地教訓了貝貝一頓。
但夢三是個天分極高的孩子,他的七絃琴彈得出神入化,那七條絃線在他手裡,不見高山流水,只見明月松間照;不見浩瀚江河,只見楊柳岸,曉風殘月;不見少年狂,只見斷腸人在天涯。那詩意,那才情,讓大媽媽覺得,留他在她的歌舞團裡,是太虧待他了。
直到這一天,她發現,惟有藍月兒的歌聲配得上但夢三的七絃琴,也惟有但夢三的七絃琴才配得上藍月兒的歌聲,他倆是美與哀愁的一對形影。
但夢三早已經見識過那把從遠處堤岸漂來的歌聲了,那些日子,他夜夜在床上啜泣,他恨自己,也憐憫自己,不敢相信,竟有一把歌聲比他的七絃琴更孤寂。
他沒想到藍月兒比他還要小幾歲。她的臉美得像一首詩,有著她自己動人的韻律和意境。大媽媽叫他去為藍月兒伴奏的時候,他高興得脊骨一陣輕顫,好像那兒也有一根絃線似的。但他盡量不表現出來,藍月兒站在他身邊唱歌的時候,他一直羞澀地低著頭,埋首七絃琴裡。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第一次抬起頭來看她。
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不曾忘記,在船上那個小小的音樂室裡,在歌聲與琴聲之間,在她的微笑與早熟的輕愁之中,他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6
河水已經平靜了,只剩下八隻蹄子的羊不停向前游,身上的白色絨毛漸漸變成綠色,慢慢縮小,長出翅膀,最後竟變成一隻綠色小鳥離開河面,向天空飛翔。
南方一個荒蕪小島的岸邊,一個老人,頭髮花白,身上裹著灰斗篷,手裡拄著一根紫杉木做的枴杖,抬頭望向天空,雲層之間冒出一隻綠色小鳥,朝老人飛來,停在他肩上,拍著翅膀,臉露慚愧的樣子。
老人轉頭望著肩上小鳥,帶著嚴肅而責備的神色說:「你終於肯回來了、」
小鳥垂首,神色落寞。
老人名字叫赤地。
赤地出生於斜陽村,小時即顯現魔法天賦,未曾識字已能閱讀咒文,能召喚羊群,單用眼神就能馴服脫僵野馬,並將動物變形,馬變成鷹翱翔天際,小狗變成鱗片繽紛的魚兒在海裡暢泳,上岸後,鱗片消失,又變國小狗。斜陽村的村民深信巫師是天職,雖然孤寡一生,卻是崇高的榮譽。
那時候,女巫師都在東方的綠色山脈學習巫術,男巫師則會到南方的遺忘島去。赤地八歲那年,父母造了一艘孤舟送他出海。赤地獨自在大海航行,一路有法術風將他送到遺忘島。赤地在島上跟隨一位大法師學習巫術與正義之心。
十二年後,赤地學成離開遺忘島,遊歷天下,用巫術幫助貧病老弱,除魔斬妖,倏忽六十寒暑。赤地生性恬淡,晚年嚮往平寧,想念六十年未曾踏足的故鄉,並在小鳥占卜中看到一群純真的綿羊,於是回到出生的斜陽村,牧羊為生,順歸天然,不再使用巫術。
一天夜裡,赤地聽到嬰兒的哭聲,在羊欄裡發現一個被置在草籃裡的棄兒,這是他從來沒在占卜中預見的,他給予男孩「燕孤行」這個名字。
男孩並沒有魔法天賦,但品性善良,俊雅聰明。赤地用慈愛撫養他,並在男孩身上頓悟生命榮枯:有一天,赤地會死,而男孩依然年輕,花開花落,生命永續,是大自然平衡的法則。大法師曾經對他說:「一花一木,一張孩童臉,都能看到天地,此為巫術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