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好像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眼睛往上翻了翻,歎了口氣,埋怨他:「你差點兒害死我。我現在得每天坐出租車上學。」然後,我把頭轉回來,沒理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出課室。
芝儀在走廊上,我朝她走去。她看到我,反而馬上走開。
「芝儀。」我就像單手划船似的朝她劃去,問她說,「你沒聽見我叫你嗎?」
她望了望我,臉上的神色有點異樣。
「維妮,我們暫時還是不要走在一起。」她說。
「為什麼?」我怔了一下。
她低頭望了望我的腳說:
「我們一個拐左邊,一個拐右邊,你以為很有趣嗎?你知道我最害怕什麼嗎?」
她停了一下,抿抿嘴唇,有點激動地說,「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
「可我不是——」我說到嘴邊的話止住了。
「你不是真的,但我是。對不起,等你的腳沒事再說吧。」她轉過身去,拖著一個孤寂的背影走遠了。
都是大熊惹的禍,他害我沒朋友。
午飯的時候,我留在課室沒出去,吃別人幫我買的排骨飯,我需要補充骨膠原。午飯時間過了一半,大熊回到課室來。我板著臉,裝著沒看到他。他坐到後面,戳了我一下。
「又有什麼事?」我轉過來向他。
他手上拿著錢包,從錢包裡挖出幾張皺巴巴的鈔票和一堆零錢,推到我面前,說:
「你拿去吧。」
「什麼意思?」
「給你坐出租車。」
「這裡怎麼夠?」我瞥了瞥他。
「我再想想辦法吧。」他搔搔頭。
我把那些錢撿起來,偷偷瞄了他一眼,說:
「對呀!你賣血也得籌錢給我。」
他無奈地看看空空的錢包。
幾天之後,他再給我幾張皺巴巴的鈔票,說:
「你拿去吧。」
我像個高利貸似的,數了數他給我錢,然後滿意地收下。
那幾天,他中午都沒出去吃飯,留在課室的坐位上睡懶覺。我吃同學幫我買的午飯。芝儀依然避開我。
然後有一天,我吃著自己買的麵包,聽到後面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音。我轉過頭去,看到大熊,那些聲音從他肚子裡發出來,他好像很餓的樣子。我把一袋麵包丟在他面前,說:
「我吃不下這麼多,你可以幫我吃一些嗎?」
他點點頭,連忙把麵包塞進嘴裡。
「你為什麼不去吃飯?」我問他。
「我這個月的零用錢都給了你。」他咬著麵包說。
「這是你自願的,可別怪我。」我停了一下,問他,「你也喜歡徐璐嗎?」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
「要不然你幹嗎燙這個頭?」我瞄了瞄他的頭髮。
「我有個朋友在理髮店當學徒,他那天找不到模特兒練習,所以找我幫忙。」
他說。
「然後你就變成這樣?」我歎了口氣。阿瑛說得沒錯,他果然不是那種會去燙髮的男生,而是那種朋友叫他去刮光頭髮他也會答應的笨蛋。
「手冊的照片,你拍了沒有?」我問他。
他搖搖頭,一副不知死活的樣子。
「你不知道下面地鐵站有一台自動拍照機嗎?」
他眨眨眼,似乎真的不知道。
我從錢包裡掏出三十塊錢丟在他面前說:
「你拿去拍照吧,再交不出照片,小矮人會剝了你的皮來包餃子。」
「謝謝你,錢我會還給你。」他撿起那三十塊錢說。
我覺得好笑,那些錢本來就是他的。
那天放學之後,我沒坐出租車,拐著腳走向地鐵站。那個顏色像向日葵的站口朝我展開來,我鑽進去,乘搭一列長得不見底的自動樓梯往下。車站大堂蓋在地底十米深的地方,在我出生以前,這兒還只是佈滿泥沙、石頭和水,說不定也有幸福的魚兒在地下水裡游泳,而今已經成了人流匆匆的車站。
距離閘口不遠的地方放著一個銀色的大箱子,會吞下鈔票然後把照片吐出來。
我從來不覺得他特別,直到這一天,我緩緩走向它,發現那條黑色的布幔拉上了,底下露出一雙熟悉的大腳,穿著深藍色褲子的長腿不是好好合攏,而是自由又懶散地擺著,腳下那雙磨得灰白的黑皮鞋一如以往地沒繫好鞋帶,那個把我撞倒的黑色書包擱在腳邊。就在那一刻,布幔後面的鎂光燈如魔似幻地閃亮了一下。我掏出車票,帶著一個微笑,一拐一拐地朝月台走去。
許多年後,我常常回想這一幕。要是我當時走上去掀開布幔,發現坐在裡面的不是大熊而是另一個人,我該怎麼辦?我的人生會否不一樣?
14
三個星期之後,我的腳傷痊癒了。曾經嫌棄我一拐一拐的芝儀又再和我走在一塊。
那天,我們在回轉壽司店吃午飯的時候,她突然說:
「今天由我來請客吧。」
「為什麼?」我把一片魚卵壽司塞進嘴裡。
「對不起,你一定覺得我這個人太敏感了吧?」她歉意的眼睛朝我看。
「真的沒關係。」我說。那段拐著腳走路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個星期,卻已經長得足夠讓我諒解芝儀。
那時侯,我最害怕的,不過是數學罷了,跟芝儀所害怕的,根本無法相比。
「我最害怕在街上迎面走來一個跟我一樣的人,他也是一拐一拐的。」我無法忘記她說的這句話。
「多吃一點吧,我不是常常這麼慷慨的。」她笑笑說。
「那我不客氣了。」我又拿了一碟魚卵壽司,問她說,「有什麼東西是看上去太整齊了,你很想把它弄亂的?」
「我說出來你會不會覺得我變態?」她有點不好意思,眼睛裡卻又帶著一絲笑意。
「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每次看到一些小孩子很用心砌了半天的積木,像是堡壘啦、房子啦,我都很想一手把它們全都推倒,然後看著那些小孩子流著兩行鼻涕大哭大叫。光是在心裡想,已經覺得痛快。」她吐吐舌頭說。
「果然是很變態呢。」我說。